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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鱼科技 2024-04-04 12:05:14 阳光车主 137 ℃ 0 评论

  基本信息

  

  书名:沉没的西雅图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作者:常羲

  内容介绍:

  《沉没的西雅图》一书,描绘了一群90后中国留学生在西雅图的生活群像,阳光车主抢单神器操作流程详解他们背井离乡,在美国的荒凉小镇的大学里经历着焦灼、纠葛的留学生活。

  小说以发生在西雅图的一桩谋杀案作为故事主轴,通过多视角叙事,引出纷繁复杂的死亡谜题。中国留学生的意外死亡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情事?是自杀?还是他杀?谁将成为揭开疑云的人?这不仅仅是一部小说,更是一部体现当代90后留学生日常生活的真实记录。

  作者简介:

  常羲。1994年出生于辽宁沈阳。在美国攻读导演专业。

  作者文笔以细腻、奇幻见长,读者沉浸于丰富的故事情节的同时,还能享受到文字本身所具备的韵律感。21岁的常羲,以自己的留学生活为背景,用两年的时间,苦心记录创作了长篇处女作——《沉没的西雅图》。

  2008年曾先后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布老虎青春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空与秋波祭逝川》《烟火调》阳光车主抢单神器操作流程详解;2012年作为长江文艺出版社《文艺风赏》7月刊推荐的“文艺先锋”发表短篇小说《李香兰》《西贡小姐》。

  书摘正文:

  沉没的西雅图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体 / 1

  派克街口的卡门 / 6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 53

  和我跳舞吧,洛丽塔 / 115

  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 167

  船歌 / 212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 257

  俱邀侠客芙蓉剑 / 283

  尾声 下个日出未曾到来 / 315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体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尸体

  【鬼】

  而今我站在父亲的海边,英雄与丑角同归于尽。波涛汹涌,无边无际。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海风灌进我的脖子里去,泛起来的泡沫就像个大酒瓶。天空高远而苍凉,但没有什么好欣赏的。12瓶老雪花之前我就说过,老天欠我个长生不死。这家伙总是,太顽皮。

  差时症这病对鬼来说是真实存在的。前两年那《李献计历险记》不知道是谁拍的,提到这我就害怕,想都不敢细想。西雅图的人群漫无目的,走过来又走回去,走一圈儿就老十岁,打开一扇门后面就是一辈子。时间慢得深不见底。空气里都是雨后的锈味儿,我蹲在海边的烤螃蟹店门口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别的鬼都去哪儿了,鬼得了病该找谁治。螃蟹个大,肥腻,营养价值是鸡肉的6倍,刚一出锅香味沸沸扬扬,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都围过来,棕眼睛黑头发,泡在螃蟹味里等着了悟生死。

  时间慢得深不见底。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时间被哪个孙子扭曲了,同一天在无限循环。被淋得老年痴呆的太阳永远都不会腐烂,小学生的作业永远都写不完。我身边的鬼伙伴们都像是在雨里泡了好几百辈子。一起长长地叹一口气,整个城市的大雾十年不散。坐得时间太长的傻×就变成湿漉漉的水汽,一缕一缕的,捞都捞不上来。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学陈年老屌丝混日子。老了当些看大门的老头,霸占所有政府机关、居民住宅区的枢纽地带。下象棋,吹牛×,颤颤巍巍,找不着一个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搞黄昏恋。天色一黑就集体窝在收发室里,裹着棉猴,蹲在电暖炉旁边,对着网页游戏上长发大胸的貂蝉抹眼泪,感觉自己一辈子活得像条狗。

  以前我们这儿有个家伙叫金尚寒,也是个陈年老屌丝,从来不出家门,高深莫测,仇恨社会。我从来没见过他,只要一打开微博就能看见他激情澎湃地骂政府。骂美国政府,骂中国政府,一骂就是十几条,屏幕都放不下。有一年他刚从国内回来,可能是成绩太差,被爹妈融了十几页符文,想不开,一咬牙就自杀了。做饭开了火一直没有关,家里就他一个人,故意的。

  后来这老炮没死成,被救回来了。学校领导认为他的室友肯定非常害怕,于是大手一挥,给了他们一个学期4.0的GPA。连在他家打牌吃饭看热闹的几个群众都算上了。这事儿发生之后,人人和微博上开始流传几篇文章,“教你如何杀死自己的室友”,“美国十大爆菊街,想拿绿卡的亲都进来看看吧”。

  这时候学生会干部们一看形势不对,急忙站出来辟谣。很快金尚寒那几个室友自己都不相信学校曾经发给他们4.0的GPA,一个接一个出来做证,说自己是考出来的4.0,五星双冠,童叟无欺。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想砍死室友了。但是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十分惋惜,又开始骂天骂地。

  为了解决大家莫名的仇恨,我一直觉得我死的时候应该主动让大家庆祝三天。挂大红灯笼、放鞭炮,谁想来谁来,别折腾人。吃完饭之后大家捧着成绩单,纷纷来给我献红花。遗像的底儿上放一张绿卡,代表我对留学生做出的杰出贡献。但是这一天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准备。我在葬礼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听着神父沉痛哀悼我的一生。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表扬的话,我自己都觉得死的不是我自己了。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苏鹿没跟着别人一起号啕大哭。外面下着雨,一片嘈杂声里她看着特别清楚,头发、眉毛、眼睛、心跳,都像是用铅笔勾了边一样,一丝不乱。

  不对,她好像根本就没进那礼堂。时间过得太久了,几十天,一百年,五千年,一路上雨声喧哗,我也记不清了。

  苏鹿这种小孩儿总觉得我懂她。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实我的思想境界和李毅吧那些打死也不会为她作品掏钱的屌丝们没什么区别。我只想看着她,为她找一处房子,春暖花开,最好离大海远点儿。我和小沈阳一样,一看见大海就想吐。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小伙伴思想境界都达到了她这种层次。比如简意澄,只要我想跟他愉快地玩耍一会儿,他一定会把手里的纸杯、鼠标、瓶盖儿,噼里啪啦全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声号叫,嘴里还念叨着你别逼我你给我走吧。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一边应付着说你把昨天ENG101的作业借我我马上就走,一边觉得有的时候娘炮还真没姑娘胆子大,很多事儿和性别没关系。后来跟他同居的那个饭馆小老板几乎被她吓成了半身不遂,摸着他的头发颤颤巍巍地安慰他说这儿闹鬼真的闹鬼我们立刻就搬家。

  其实我没想吓唬他。吓人的方法多得是。作家们早在我生前就在鬼故事里编排了无数种方法,窗外飘着,床下躲着,半夜霸占谁家的电话线路给他们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讲故事。实在待着没劲了我会跟在一个姑娘身后,通常是中国香港的,有时候是小日本,踩在晃晃悠悠的电线上,陪她们走过漫长的夜路,拂过她们头顶上沙沙作响的树叶。树叶被路灯照得翻起半边,一半黄一半白。

  而今我站在海边,礁石是骨骼,海浪是喧响的血液。渐行渐远的潮声是老朋友的呼唤,海滨口音,夹着粗糙的盐粒儿。总想着故乡在哪儿的人都客死异乡了,所以我从来都四海为家。这儿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妖魔鬼怪,一睡万古荒凉。睁开眼睛还能看看沙滩上走过来的姑娘。老天爱开玩笑。我待在这儿,可能十万年长出双手,再过十万年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炼丹炉里熬五百年,五行山下磨五百年,等到你忘了有时间这回事儿的时候,就能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

  雨水当头淋下,整个西雅图的破孩子们都被雨淋得四处乱跑,一年之前也是这样。国庆节刚过,村里的人民都收拾齐整进城看烟花。那时候还没人知道他们身边的装×犯会因为躲一个慌不择路的毛头小子掉下山道而名扬天下。三两杯酒,五六碟小菜,水天一色,滟滟随波。月亮糊在天面上,像张油纸上的破洞。我刚同江琴捕鱼回来,裤脚湿淋淋的,撒下一地活蹦乱跳的螃蟹。过了春还有夏,过了秋还有冬,日子长得望不到头。那是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水冷蟹肥。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湿咸的海风吹过来,就像一张流泪的脸。

  派克街口的卡门

  派克街口的卡门

  【苏鹿】,2015

  7月4日晚上,我们这儿闹了场命案。有个叫艾伦的学生死了,尸体掉进了山崖。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者。关于这件事儿,我就只知道这么多。那天是国庆日,我们都在西雅图的海边看烟火,所以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一起谋杀还是仅仅因为酗酒酿成的悲剧。

  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晚。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学校里几个消息灵通的学生已经连人人上的讣告都写好了。那天的天气很差,云层混乱而污浊,整个西雅图地区迎来了罕见的暴雨滂沱。大雨把村里的窝棚,树叶,市区的钢筋铁骨,派克市场,华盛顿大学,都浇上了一层气势磅礴的腥味。这种味道像从海底席卷过来,啪嗒啪嗒地打在黑色的雨伞上,打在皮革和棉布上,打在学校大理石的花砖上,把整个世界用倦怠和疲惫笼罩起来。我听到警察一次一次地拨打我的电话,才想起我是他在学校的紧急联系人。我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路边,回答:“是我,我是苏鹿。”

  现在我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四周的空气里沁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黄昏非常凉,雨声昏闷细密,打在无数小砖屋的屋顶上像一场清醒的长梦。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站在我面前撑着伞,灯光明净,头发花白。

  “你的名字是苏……苏鹿。”看起来更加年老一点儿的警察摊开手写板,翻着一沓一沓的记录。铅笔划动的声音在雨里空落落的回荡。“自从7月4日我们在宝佛丽市西丁山后发现了你朋友的遗体,一直没能和你取得联系。据其他的学生说,事情发生的那一晚,你正在从西雅图市区回镇上的路上。”

  “是的,先生。”我习惯性地摸到口袋里的圆珠笔,扣动着开关。这声音听起来令人烦躁不安。

  “你知道他在深夜里一个人跑到郊外去想干什么吗?”老警官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像块沾满了血的破油纸。“案发现场还有个来自中国云南的学生。他说死者当时也喝醉了,不过你的另外一位同学刚刚指控这位学生一级谋杀。”

  “我不知道,先生。或许他们想去郊外看看月亮。”我小声地回答。那天晚上的月亮发红,就像他的眼睛一样。

  “很符合逻辑。”老警官几乎笑了出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地面。“现场并没有什么肇事的痕迹,根据我们的推断,这名叫艾伦的学生有很大的可能是死于意外——但按惯例我们还是得调查一下,以排除自杀的可能。”他和身后的女警官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恕我直言,我们听说艾伦在最后的日子里情绪不大稳定。”

  “这不可能。”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但一种深深的恐慌从我的血管里涌了上来。我抬起头。“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很活跃的人,经常举办各种宴会。”

  他死前的日子寄住在另外一个同学家的客厅里,用塑料布帘子挡出一片隔间,头发挡住眼睛,浑身都是潮湿的烟草味道。像是一张上个时代被水泡的发黄的遗嘱。但我始终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我知道那天晚上之前发生了什么。在那个真正危险的时间点上,没有人会选择自杀。

  “噢,我们只是问问。”老警官又在文件夹上刷刷地记下几笔。“结合现场分析,我们的看法可能已经达成了一致。格雷佛理地区的路灯坏了,由于下雨,艾伦在看到那片悬崖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刹车。他坠落之后当场昏迷了过去,而后车厢开始燃烧……真是不幸。”他惋惜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身后的女警员准备离开。

  “等等。”我往前走了几步。“那个云南学生姓简对吗?”直觉告诉我,如果这些事情再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了。“如果这件事和简意澄有关,你们应该重新调查一下,考虑谋杀的可能性。”

  老警官回过神来看着我。西雅图的夏天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潮湿的雨气和树木的味道。“简意澄和他的朋友们经常在房子里聚众吸大麻,昼伏夜出。我们曾经举报过许多次,但从来没有人相信我。他表现得一直像个好学生。”

  可能这不是真的。可能他会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看他的朋友打牌。但是我的语速越来越快了,“他曾经说我们都不配在这儿。他仇恨我们。”简意澄是个混球儿,但他不会得罪所有人,他可能只是恨我而已。

  “在国庆节几天之前,简意澄还和艾伦通过话。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曾经问过艾伦,你选择道歉还是选择去死?”我心里在无动于衷地笑。“警官,你们会好好调查的,对吧?”

  我希望世界上还有人和我一起调查事情的真相。我不希望只剩下我一个人追查凶手,全世界的人对着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把多年积压在库里卖不出去的同情心一股脑儿地甩到我脸上,好像我是个看多了柯南的疯子。

  雨水哗啦一声落下来,把整个世界灌满。那个女警官的话几乎被淹没在了雨水里。“我们会努力调查的。天色很晚了,你的朋友会来接你吗?”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远处的街道,山毛榉树青绿色的叶子浓得晕成一团。疾风挤过树缝,其声如泣。

  “我没朋友。”我从台阶上站起身,两个老人对视一眼。我面带微笑地目送他们远去,然后弯下腰拾起包。拉链坏了,里面的钱包、手机、卷子,哗啦啦地撒了一地,幸好那些人已经走远了没看到。雨气深重,空气里都是湿淋淋的味道,太阳还没有彻底地沉下去。马路上汽油的味道混着雨水,往四面八方流动。一阵风吹过来,树上堆满了陈旧的暗绿。垂垂老矣,满目荒凉。我才发现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好像是荒山上蓬茂的野草。

  很久之前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的老友林家鸿找到我,说因为不满室友每天打LOL用榔头把插座砸了,问我这儿还有没有空房间。那天我叫了一份意大利面、几块鸡翅,和他相对而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相视苦笑。这么一笑,就过了三年。

  【梁超和叶思瑶】,2015

  那天晚上小镇停电了。烟抽得剩下最后一颗。车上的雨刷器坏了,天光微明,雨气滂沱。树,白色的小房子,一团漆黑的加油站,都灰蒙蒙的。思瑶越过车窗,呆呆地望着雨里很远的地方——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我昨天才见过她,所以记得她。她是我在美国小村里的最后一任室友,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永远不会爱上学习好的姑娘。她们太喜欢自作聪明。

  “停电了,商店不工作。”加油站老板披着白色的雨披,用力挥舞双手,好像精神病患。路上空无一人,让你觉得这个该死的地方肯定是被众神遗弃了。雨水就是幸存者们淋下来的血肉脑浆,路上尸体横陈。

  我记得从前思瑶跟我说,有一个夏天她是在西雅图度过的。当时的室友在整个学校的留学生里声名赫赫。许多接机送站,迎来送往的事情都是他来办。他们就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有时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里面点一大锅满满的螃蟹坐一个下午,看着太阳慢慢地沉下去。

  这鬼地方竟然会有太阳,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惜我没经历过。最近我常常在忘记事情,记忆像被雨浇过的野草一样乱成一团。从前我习惯把遇到的人,发生的事儿都用手机拍下来。自从我上一部手机丢失以来,这个好习惯也被我放弃了。

  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毛病只是一般的脸盲症——记不得日瓦戈医生的人名,记不得刚读过的课文的内容,记不得点头之交的长相。其他的小伙伴也都这样。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和同学讲我们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纠缠班上一个富二代的爸爸,同学眼睛发直地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拳——原来我说的那个富二代就是他。

  这不影响学习,至少在国内是这样的。因为比其他同学更熟练的笔记和清晰的短期记忆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试的时候经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绩。来到这儿了就不一样,我顺利地在两年里挂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时候我丢了课程表,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我签到。

  那么从哪儿开始呢。我握紧方向盘,右手慌乱地摸着打火机,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瑶把打火机往我腿上甩过来,火苗在潮湿的车里咔嚓一声亮起来,悠远苍凉。

  简意澄。对,简意澄。我盯着手里火机上黑人哥们儿夸张大笑的脸。我的时间消耗在找东西,费尽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乱的笔记,对着手机照片来辨认身边的人上。但我不会忘记简意澄,我的朋友。他是个基佬,因为这个,别人不喜欢他,他只有我。

  雨水渗进来,打湿我半边衣服。我把烟头弹出去,顺着雨水画出一个绝妙的弧度。几个醉醺醺的黑人从一片住宅区里走出来,亚洲小哥们儿站在小区门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面一辆沃尔沃吱呀一声踩下刹车,对路人比出中指。

  “他们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影响交通。”我问思瑶。其实我只是想弄出点声音而已。

  “前几天的案子。”思瑶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双眼平静无神,看向前面很远的地方,“现在语言班的亚洲小哥们儿每天都不老实,成群结队地到黑人住宅区里散步,想拿免费绿卡。”

  我偏过头去看着她。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样子,恍恍惚惚,脸色青白,披着大外套好像是一个一字一句诅咒敌人部落的女巫。听别人说她曾经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回国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以前是个漂亮姑娘。不过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时候,这件事可能只是我记忆的误差。“你在怀疑她吧。”思瑶低下头去,一边玩弄着衣服上的绳子一边补上两个字,“苏鹿。”

  黎明非常凉,凉到窗户上浸满了薄薄的雾。地面也滑,轻轻踩一脚油门,大雨就像一块厚重的玻璃被我撞破,满地都是亮闪闪的碎片。“不仅是你,警察也在怀疑她。苏鹿和简意澄不共戴天,这儿的人都知道。”思瑶笑起来,“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儿,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

  Slash的声音隔着音响灌满车厢,你看起来变了不少,但仍是我所爱慕的人。失去爱情但我至少可以回忆从前。“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打架就是小孩儿闹一闹,过两天就好了。”实际上我已经记不得他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印象里苏鹿是个风光的姑娘,并且目中无人。和简意澄一样,做事儿都充满了孩子气。

  雨气涌进车厢,四周浮起了一种危险的寂静。“小孩子闹一闹?他们都希望对方去死。”思瑶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动作有点稚气,像是个偷了妈妈口红的年轻交际花。我觉得我能想起来苏鹿都做了什么事儿,不过得给我点时间。“就冲着简意澄造的那些谣,我都看不下去。”

  简意澄总是乱说话。我们有时候开他的玩笑,他自己也跟着我们一起笑。后来他跟了一个36岁的广东饭馆老板,搞得不清不楚,这人就有些疯疯癫癫。

  说到底在这个小村子里面,缺乏物质资源,没有吃的,又没什么好玩的事情,不少人都有些疯癫。环境太过封闭,就像国内的寄宿学校一样,免不了几个人聚在一起,整天钩心斗角。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分享,讲的是国内的网瘾治疗所搞集中营,死了好多人,没人知道。那条微博下面的转发量还没有明星八卦的零头高,但简意澄转了。我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像简意澄那种人,就是社会败类,垃圾。”思瑶清脆地冷笑了一声。“苏鹿以前就喜欢和这些垃圾混在一块儿。”夏天的雨往车厢里渗,我觉得有点冷。“不过现在想起来,也就苏鹿一个人对我好一点儿。”这条路往前开,越来越荒无人烟,我忽然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我开始怀疑身边的思瑶是不是在多少年之前真的有过甜美欢喜的声音,是不是真的有一张未经世事的洁净的脸。

  “以前上语言班的时候,课少,压力也小点。现在好日子都过去了。”思瑶的声音像路两旁的山毛榉树一样四处流淌,融化成为一种青绿色的液体。这种日子宜睡觉,宜葬礼,宜老僵尸们打游戏。好日子都过去了。三年之前姑娘们还都风华绝代,娘炮们也花红柳绿。没人死,也没人混吃等死。花正好,月也正圆。

  三年前

  三年前

  【苏鹿】,2013

  现在推开门,再过五秒,就能看见徐欣端着打包好的饭菜,在雪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眼镜上还蒙着一层薄雾。“越南粉,咖喱鸡,还有steakhouse的纽约牛排,我给你送来了。”连对白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黑夜里的风摧枯拉朽地呼啸着卷过来,衣服上带了点薄雪,风铃在屋檐下叮叮咚咚地碰出回声,噢,多好的镜头啊。徐欣你这个男主角堪称完美。

  深深的厌倦从我身体里漫上来,我看着他,因寒冷的空气而轻轻地跺着脚,呵出一团团白气来,“要不要进来坐坐,”话到了嘴边忽然停顿住了,干吗要陪着他演这么一出烂戏呢,我想,然后下一句话很轻易地脱口而出,带着笑意,混着冰碴,“谢谢你了,要是没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你也快回去吧,别冻着。”那副隐忍的表情真到位,一转身跑进茫茫的黑夜里去了,如果这个时候再配上二胡凄凉的音乐的话,那就是北风里手握红头绳的白毛女。

  “走啦?”我听到哒哒哒下楼来的声音,徐庆春是我的房东,来这个小村庄上学一年多了,和她的男朋友顾惊云租了套二层的小楼,再把房间租给我们。她总穿着一套睡衣,头发乱乱的像是好多天没洗,眼角细长,颧骨高耸,看什么都像在冷笑。“不错啊你,有两下子,刚来就钓上了这么条狗。”她那种笑看起来很不自然,又拍拍我的肩膀点上一支烟。

  我没说话,她的北方口音太重了,重得好像有沙子夹着风噼噼啪啪往你的脸上拍过来。她把一缕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去,“其实徐欣不错,对你这么好,有钱,又有车,在这儿啊,什么都是扯淡,钱才是正经的。”她像个包租婆似的对我点点头,在浓重的烟雾里眯起眼睛,“你看,跟了徐欣,他还能带你出去玩,不用整天地死在家里了,像我,多闷。”

  “他是来追思瑶的。”迎着被大风刮得四下飞舞的雪花,我往黑暗里望过去,越过风和雪刀兵气浓重的厮杀,被雪覆盖的平原上是一种长久的、庄严的寂静。“思瑶说她现在不想找,而且我觉得我们俩现在这么活着挺好的,也没必要非要找个人来陪。”

  “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们还小。”她说话的语气有种顺其自然,好像她知道她说的一定会发生,而我又不会听一样,“你又没车,而且你俩玩儿得再好,你也不能陪她一辈子。”

  徐庆春的男朋友顾惊云是我课上的同学,他那个人很潇洒,风流倜傥,对这些生活里挤挤挨挨的小事颇有些袖手人间的味道。她就每天在家整日地陪着他,为他煮饭打扫房间,生活好像被这些俗事琐物填满了,没有缝隙,无边无际。我看着她,生活像铺天盖地的大网一样,在她的眉毛上沉沉地压下来,已经没有了神采,我忽然想问她,你有了男朋友,不也是一样整天地在家里。然后把这种想法压下去。这是别人的事情,我告诫自己。

  “我倒是能陪她一辈子,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要不要吃香蕉?”我转过身到厨房里去,开了冰箱,朝她故作欢笑,听起来好像有谁往我的喉咙里倒了一桶浆。她也走过来,朝着冰箱昏黄的光芒里看过去,我常常觉得,冰箱就像是倦怠的旅人跋涉很久才走到的北极,穹顶上还笼罩着没褪尽的壮美极光。“香蕉还没熟,这么吃发苦,”她深吸一口气,嗅到香蕉清苦的气味,眉间的表情慢慢舒展开,变成一种愉悦,“来,我给你做香蕉奶昔。”她忽然像个小姑娘似的,提着大大的牛奶桶,一蹦一跳地跑到榨汁机边上,看着香蕉和牛奶互相碾压,最后融化到一起,凉凉的,好像夏天夜里的栀子花。

  事实上,我本来在心里是有点瞧不起她的,我从来也不瞧不起任何人,但我从小就不大喜欢那种鸡毛蒜皮灶边炉台围着男人团团转的女人。她好像还不只是这样。她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有的时候,我看着她对着夜不归宿的顾惊云歇斯底里地哭闹、叫喊,把家里的瓶瓶罐罐全都砸烂,觉得她就像个红了眼的绝望的赌徒,把最后一点尊严、骄傲全都压了上去当作筹码,完全不顾等待她的是又一场血本无归。

  但这个时候,我这种隐秘的蔑视也全都烟消云散了,和她挨着窗户坐下来,“徐姐,”我好奇地看着她,为了表示熟络而拍拍她的手背。徐庆春的真名叫徐庆春,像是北方荒凉的万里晴空下噼噼啪啪响起的一串爆竹。“你这么贤良的姑娘怎么就和顾惊云在一起了呢?”我半开玩笑地问起来。

  “我当时和我寄宿家庭吵架,他们说中国人都是懒虫、败类,我一生气,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出来,没有地方去,当时他正在追我,我用手机的最后一点电给他打了个电话,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徐庆春叹了一口气,有种心满意足的凄凉写在她脸上,“当时我拖着一大堆行李,在那种黑黑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尔有辆车大开着灯轰隆隆地开过来,我就觉得我要死了,干脆一下撞死我吧。然后我老公来了,把我接到他的车上,我当时觉得他就是神。”她现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眼睛里还是会跳动起来一种热切、一种心醉神迷。“其实你也觉得我比他好是吧,哈哈,我得告诉他。”她忽然高兴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苏鹿你快来给我开门啊。”有人在我家门口咚咚咚地敲着我的门,我知道是思瑶来了,她的声音真甜美,像是新鲜的牛奶一样四处流淌,我跑过去给她开门,她在门口用力踩了踩,留下些白色的残雪,然后裹着一身凉气冲进来,“——鹿鹿我饿了,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吧。”

  “你进来吧,我给你做炸苹果吃。”说不上是为什么,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发下来一大摞崭新的A4纸,我不敢把它们放到书桌里,那么整齐、那么干净的白纸怎么能放到我乱成一团的书桌里呢,放到桌面上又怕被风吹散了,就只能捏在手里,直到角上被我捏出一个脏兮兮的指纹。

  “你怎么和她聊上天了,”思瑶站在油腻腻的厨房中间,碎花的裙子,皮肤白得像是一个刚刚出炉的瓷器,把她放到这么凌乱污浊的厨房里简直不像话。她的语气里是那种不屑的调子,“我就觉得她,像那种社会上的人。”她自信地加重了语气,然后在厨房的桌台上发现了徐欣送来的那盒饭。

  “天啊!苏鹿,你哪儿来的这东西,”她顺手抄起一双筷子,吃了块咖喱鸡,表情瞬间变得愉悦了,“下这么大雪,谁给你送来的?”

  “送你的,留级班有个人闲得没事儿做要锻炼身体。”我把沾满面粉和奶酪的手往围裙上抹了抹,存心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她却皱起眉头,压低声音,“是徐欣吧。林梦溪和我说了,我不喜欢他。”她轻轻地翻了个白眼儿,“他没机会,想都别想。”

  “是,”我用纸擦了擦手,然后拍拍她的头,“不喜欢他就别勉强自己。”

  “不过,苏鹿,”她像是若有所思,从我的左侧绕到我的右侧来,轻轻的,妩媚地摇了一下腰肢,“你说,人家这大下雪天的,不远万里跑来给我送饭,我是不是不该这么铁石心肠?”

  “然后现在一定在网上发帖,把自己编造成一个悲壮的、凄凉的痴情人,大雪天去给人送饭却没等到一句谢谢。”我对着那两坨饭扬了扬头,示意思瑶继续吃下去,“他那种人,不是喜欢你,就是喜欢那种默默忍受着的、飞蛾扑火的过程。他自己觉得自己特了不起、特痴情,每次制造一个经典的浪漫场景,就等着台下的观众哗啦啦地响起掌声来。”我把越南粉的盒子打开,哗啦啦地往碗里倒着红辣辣的汤,“我刚才只不过在网上艾特你一下,找你来我家一起玩儿。还真是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能发现,吓得我都不敢更新微博了。”

  “对了,你有他照片儿没,”思瑶安静地绕过来拉着我的手,“徐欣,我就只是听他们说过,好像在凯莱是个人物,挺有名的,但我在学校里还真没注意过这人。”

  “凯莱的名气什么的我估计在语言班留级留多的都有吧,他长得像大猩猩,”我挑了满满一筷子的越南粉,忍不住地笑了,“要不要我给你搜大猩猩?”

  “不至于吧,我听说长得挺好看的呢,和冠希哥有点神似呢,”她忽然来了精神,打开我的电脑,就好像被推荐上了相亲节目似的,“有没有他空间啊?我要看他照片——”

  “大猩猩那种东西怎么会有照片呢,”我满嘴塞了泰国的辣酱味儿,“那种东西都是在热带雨林里荡来荡去的好不好——”

  “哈哈,你干吗不让我看,和女儿待字闺中的封建家长一样。”思瑶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着饭,“我寄宿家庭的妈妈今天加班去了,晚上又没回来。”她的声音被饭塞得满满的,说话也含混不清了,“其实,我都不太敢来你家吃饭了,因为上次徐庆春说,来你家吃饭要交钱,我害怕她——”

  “哈哈,有叔叔在你还怕什么。”我大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炸苹果,香蕉奶昔,还有冰箱里的饺子,这些吃的都是我们的。你随便吃。”

  “鹿鹿你对我真好,”她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就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我有时候觉得,你要是个男的的话,我肯定和你在一起。”

  “得了,你还是好好地等你的张伊泽吧。”我从锅里把炸得金黄的苹果拿出来,那种香味匀称,浓郁,像是个裹着华美锦缎的贵妇人。“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那么喜欢他。”手中的盘子因为炸苹果的重量而微微颤抖着。

  “这哪儿是讲他的时候,”思瑶欢喜地用手捏了块苹果放到嘴里,“等一会儿我们睡觉了,躺在床上,我再给你讲——”

  敲门声和着暴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我本来以为是顾惊云从外面喝酒回来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我心里涌上来了这个句子,从小学课本上看到它就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寂静的苍凉。我把盘子放下去开门,门外站的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缩着手,轻轻地跺一跺脚,然后疲惫地朝我笑笑,好像他看到我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一样,外面纷飞的大雪黏在他的薄衬衣上,金丝边眼镜上,把他的表情衬得更加柔软。很遗憾的是,我和这个隆重登场的人并没有发生一段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是,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以一种相互保全的姿态荣辱与共,一同迎接了这个世界的轰然而至,泥石俱下,一同欢笑,悲哀,策马高歌,流离失所,甚至是,相依为命。

  【林家鸿】,2013

  第一次看到苏鹿的时候,她在给思瑶炸苹果,满屋子里都是温暖的,往四面八方溢出来的香气。我来还顾惊云的语法书,外面的雪太大太冷了,风不断地怒吼着,卷着雪花扑过来,像是发了毒誓要把你埋起来似的。她开了门,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朝我毫无保留地漏下来,我看到她一瞬间被光芒点亮的,惊慌失措的神情,黑漆漆的眸子像雪地上的小鹿。

  “进来吧,”她抿抿嘴,轻轻笑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客厅就变得春意盎然,“我刚炸了苹果,一起来吃点。”她几步走进厨房去,给我留下个背影,那时她可能是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吧,连走路都有点小心翼翼,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给这个白蒙蒙的世界抹上一块鲜亮的颜色,就像静静躺在雪地上的一抹猩红。

  “你也是刚来?”我咬着一块炸苹果问她,她那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鬈鬈的头发搭在脸的两边,眉眼之间有那么种说不出来的英气,让她的轮廓好像是一刀一刀涂抹出来的冰。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睫毛投下一大片淡青色的阴影,就像是沉睡的湖泊。“怎么和他们住在一起啊?”我往楼上顾惊云和徐庆春的睡房扬了扬头,忍不住地问她。

  顾惊云和徐庆春是有名的“凯莱狗男女”,在我们这个社区学校名声很坏,坑蒙拐骗无恶不作,顾惊云又是个有名的浪荡公子,每分每秒都能寻到女子相陪,惹得徐庆春神经都绷成了一条钢丝,随时准备着破口大骂剑拔弩张,四弦一声如裂帛。

  “室友和寄宿家庭吵架,把他们惹急了,限我们三天之内卷铺盖走人——”她就着水声洗着锅,几乎是兴致勃勃地讲道,“我当天晚上就把我所有的东西收拾好搬过来了,我也知道这儿乱,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在谈到苦难的时候总有一种嘲讽的欢愉语气,像是一个饱经沙场的老将军掏出来金光闪闪的徽章。

  “等过一阵儿就不乱了,来,给爷吃一块炸苹果。”我看到顾惊云从厨房柱子的后面手里夹着烟走进来,对着苏鹿笑了一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混球儿在听到别人对他的贬低的时候,总表现得波澜不惊,他要么就是已经淡然到了一种境界,要么就是真的无耻——我想多半是后者。他比平常的人长得高些,却不见得漂亮到哪儿去。活像野史流言里听书遛鸟的地主家长子,神态里总带着些奇怪的玩世不恭。

  “是给你吃的吗,你个变态男。”思瑶调笑似的,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好今天晚上带我们出去玩的,你又去哪儿泡妹妹了。”

  “泡什么妹妹啊,今天我哥们儿过生日,我去陪他喝两杯。”他放下身子,往盘花的椅子上一靠,歪着头,眯着眼,吐出一个烟圈儿来,又笃定的朝着苏鹿笑了笑。“十点半了,外面都关门了,上哪儿玩去。”

  “才十点半,”苏鹿甩了甩手上的泡泡,往窗外无边的黑暗里看过去,洗洁精的香味混着泡沫,让人神飞意扬。“十点半算什么啊,国内才刚刚开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大农村,还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是嘛,才十点半,鹿鹿她懒得要命,都不带我去吃火锅——”思瑶的声音很柔软,你不会觉得她在撒娇,而是会认认真真地相信她说的话。她没经过什么风月情事,但是比苏鹿懂得怎么去做女人。

  顾惊云靠在椅子背上,往后仰着闭上眼睛,“好了,小姑奶奶们,就让我休息一下——”

  “你是怕动一下掉肉,大年三十晚上卖不出去吗?”还没等别人笑,苏鹿自己先笑了,“没事儿,我先预定了,大过年的总得杀头年猪。”

  顾惊云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她,嘴角上撇出一点笑,“你这小丫头,整天的就会损我。”没等思瑶跑过去娇滴滴地揉他肩膀,他就把烟掐到旁边的烟灰缸里,一缕缕烟雾安详地升腾起来,好像是烟的魂魄一样,“好吧,带你们去西雅图吃螃蟹。”

  “你也跟着一起来吧。”苏鹿披了黑色毛绒绒的披肩走出去,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朝我笑笑,灯光打下来,她的眼睛里好像弥漫了十年不遇的大风雪一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家鸿。”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一道难解的代数题。顾惊云走在前面,忽然回转过头来,“对了,有件事儿,”他的脸上仍然满是饱蘸浓墨的笑意,“徐庆春过两天就要回国了,休一个学期的假。到时候我们家就整天都有人来玩,你们也随时都能来。”

  “好啊,太好了——”思瑶在雪地里蹦跳着,拍着手,锦红色的碎花裙子一摇一摇的,那是种由衷的,投入的欢乐,把黑夜里的雪地融化成了肃杀的背景。我们挤上顾惊云的车,他把车轰隆一下发动起来,整个脸都被安然降临的灯光点亮了。

  “你想吃什么?”顾惊云偏过脸去问苏鹿,眯起眼睛来温柔的笑,语气里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深情。我看着他朝苏鹿看过去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很熟悉那种表情,斗牛士艾斯卡妙在昏暗的酒吧里看到卡门,安东尼在渡船上看到埃及艳后,都是这样的表情,那种迷醉的,山雨欲来的危险,好像是整箱摆放在那里的炸弹,一个小小的火花轻轻一点就能让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可是苏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危险,把脸朝向窗外,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哼着悠然的意大利小调——

  这场悲剧就要开始了。灯光点亮了,前奏响起来了,台下的观众坐得黑压压的,都屏着呼吸。苏鹿,我的斑比,你就该上场了,你可得准备好啊。

  【苏鹿】,2013

  我听着手机嗡的一声震动起来了,不用看,一定是徐欣。内容一定是问思瑶吃没吃饭,睡没睡觉,今天干了什么,明天又要去哪儿。他每天都给我发这么一个短信,我向来不理他,无聊。

  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几乎把整个道路都淹没了,“操,这车走不动了。”顾惊云在旁边轻轻地敲着方向盘,“过两天换一个新的。”

  “明天肯定不用上课了,”思瑶坐在车后面,声音一如既往的娇嫩,“苏鹿啊,我想去南方中心购物,还有,吃寿司。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寿司了对不对。”

  “南方中心远着呢,”我叹了一口气,“明天下大雪,估计公车又要取消了,就算不取消的话,一个小时来一班,还要转好几次,我可受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来了这儿,那种在国内深信不疑,引以为傲的欢乐和热情都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慢慢地熄灭下去了。

  “坐什么公车嘛。”思瑶轻轻地笑了一下,“留着徐欣干什么用的。”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别麻烦别人,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自己愿意那样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思瑶轻轻地按动着手机,“话又说回来,其实他对我还真的不错——”

  “行了,”顾惊云踩了一脚油门,连看向前面的路的眼神都是那种带笑的,深情的,我觉得,古代人说的那种“眼含桃花”就是说他这样的人。“明天你们要去哪儿,我带你们去。”

  “×,瞧你丫那怕老婆的德性,就不信你放假还能出得去——”林家鸿在后面接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这种笑像窗户上的雾气一样慢慢地荡漾开,还带着缓缓升腾的花纹。

  顾惊云拐出门口的一大片沼泽地,车就被前面的一辆雷克萨斯猛的拦了一下,雪地里飞溅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啪啪啪地打到我这边的车窗上,“×——”他踩住刹车,挂了挡,拍一下方向盘,喇叭和着外面的雪光,车灯是两团雾蒙蒙的黄。“思瑶,”徐欣的声音在大雪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被冻得又干又硬,“苏鹿,你快叫思瑶下来我找她有事儿——”他站在驾驶位的前面拍打着车窗,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名字可以被人叫得那么难听。

  “你干什么?”我皱着眉头打开车门,思瑶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后。外面的风雪像细小的针一样前赴后继地扑在我们脸上,他嬉皮笑脸地端着一捧玫瑰花过来,“瑶瑶,我听说今天是橙色情人节,今天下午特地去西雅图买了花送你,我看看——”他回过身去把车的后车厢打开,满满当当地堆了一车的玫瑰花,馥郁的好像雪地里淌血的尸体。我打了个寒战,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雪糕车叮铃铃摇晃的铃声里,车上的冷冻冰柜下藏着还年轻娇嫩的人头。

  徐欣走过来拍拍思瑶的肩,满身都是冰箱的味道,好像是一具刚从冷冻柜里爬出来的尸体。“橙色情人节是日本东京流传过来的,”他像背课文那样背起来,在黑夜里打了个哆嗦,围巾上簌簌地掉下来几片雪花,“一般都会去电影院看两场电影——”

  “我们要去吃火锅。”我指了指他身后停着的车,顾惊云把音响的声音调大了,许哲佩的歌声在寒冷的雪地里稚嫩得发抖,他眯起眼睛来,眼镜上盖了一片片的薄雾,爱马仕的尼罗河香水浓郁地把雪气包裹住,说不出来的暧昧,好像是暖气开得太大的房间。“徐庆春走啦?”他问我。

  “嗯。”我点点头,外面的雪变冷了,无休无止的和着音响的声音刮过来,睫毛就像黏糊糊的蜘蛛网,闭上眼睛就是一片白蒙蒙。他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和顾惊云玩的时候小心点。他在我们这儿名声不好。”

  我本来想说我其实只是在和思瑶玩,听了他这种对白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抹了把脸上没化尽的雨水,打开顾惊云的车门,回身对着徐欣笑一笑,“想太多了对脑子不好。”我听见雪融进我的声音里,凉意从裤脚渐渐地漫上来。

  思瑶在引擎发动的轰鸣声里低着头,满眼都是寂静的欢喜,那种神色让我心里一抖。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笑,“思瑶你别管他。说什么今天是橙色情人节,其实每个月的十四号都是各种情人节,像大姨妈似的每个月一次——”

  林家鸿坐在前面一直憋着,终于像是漏气的气球一样扑哧笑了起来。“苏鹿你说得太对了,”他笑嘻嘻地说,“徐哥从来的飞机上开始就一个一个地追女生,前两天还刚甩了个日本妹子,这回估计是他第一次受挫成这样,还去西雅图买了一车玫瑰,这小子真舍得下本儿。”

  “是,”顾惊云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凯莱这儿可是个乱世,群雄汇集,多好的人都有,多坏的人也有——”林家鸿情绪明显变嗨了,很不给他面子地接了一句,“比如你。”

  “去,”顾惊云在薄薄的雪地上拐了个弯,嬉皮笑脸地接上他的话,“我这是好心给学妹提个醒,你打什么岔。”

  “我跟你们说,”林家鸿转过来撑着椅背,故作认真的表情被外面柔和的路灯点亮了,“顾惊云可是凯莱大名人,著名的小老婆狂魔,就跟绯闻女孩儿里面那个Chuck一样,专挑小新生下手。”

  “他都有女朋友了还跟着凑什么热闹。”思瑶脆生生地回答道,然后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苏鹿,你说他都这样了,我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

  “你可别这么想,”林家鸿用脚打着音乐的拍子,“想当年多少妹子因为这套电视里几年前就演过的剧情上了徐哥的当,就那日本妞,前两天从日本回来了,徐哥闭门谢客,死活躲在屋里不见她,那妞急得差点就把整个凯莱翻过来了,我们当时在徐哥家打DOTA,没办法了就一起帮徐哥瞒天过海,说他早就回国了,结果有个兄弟憋不住笑场了,那妹子不信,坐在地上不走了,我们足足折腾了五个小时才把老佛爷请出去,你说徐哥也是个人物,就在衣柜里一直藏了五个小时,出来变成了一具丧尸,开门就啪地倒下了——”

  “大猩猩就是大猩猩,”我笑着伸了个懒腰,“过两天给动物园打电话,快送回去。”

  车里充满了轻轻的笑声,思瑶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怎么啦?”我看着她,她摇摇头,闭上眼睛,“就是现在忽然觉得特别失落。”她叹了口气,“我觉得在这边就认识了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没事啊,”我也捏捏她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像是小猫的爪子,“你看凯莱里面那些成群结队的人都来了多少年了,我们还年轻呢,绝对更有发展。”

  “爷我觉得你的性格更吃得开。”她哀伤地看着我,“你以后混得开了可不要抛弃我。”

  “怎么想到这儿去了,”我笑笑,这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忧郁,可能是看多了郭敬明,“妞儿不抛弃我就好。”我对着她点点头,许哲佩的歌唱到最后一句,满车都是稚嫩的伤感。

  “滴滴滴,滴滴滴答滴答滴滴滴,毛毛雨,装满一整杯的lemon tea。”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梦里又出现了那个被黑暗覆盖的游乐场,那个游乐场好像废弃了好久了,但每个午夜来临的时候,它一定会重新地旋转起来,所有的角落都亮起灯,那是你从没有见过的,极尽绚丽的色彩,那种颜色鲜艳得好像有毒一样。整个世界都被喧嚣的狂欢笼罩起来了,但是你永远见不到这些狂欢的人群在哪里,过山车夹着风声,隆重地慢慢停下来了,汽笛声嘶力竭地悲哀地长鸣,然后立刻被喧哗的声音一波波地盖过去,没有回应。这是哪部电影里的游乐场呢?我走过叮叮咚咚的旋转木马,那颜色真浓郁,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它了,但我知道每当我的生活里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之前,我总会到这个游乐场里来。

  摩天轮把世界上所有艳丽的颜色一下喷薄出来,那些光芒挥霍的真过分啊,整个世界简直都在颤抖了,我没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过去,前面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面有个小丑,穿着斑斓的、绿底的衣服,脸上的妆是夸张的笑,那些颜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用那种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学时候第二套广播体操的播音员一样,金属的音色回荡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后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羊绒的风衣,平时那种浅薄的、浮夸的神色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我怎么能在这里看到他呢?我想了想,这个地方不是我的游乐场吗?“你是怎么闯进来的?”我的声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带着点好奇,但是在梦里面我听不见,好像被扔进了深深的水底,一张嘴只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吗?”

  “我来找他。”徐欣抬起手,指着慢慢旋转的摩天轮,摩天轮的每个厢房都发出耀眼的明黄色光芒来,可是我看到了最顶上那个座位里面坐的人,那是顾惊云。他是怎么看到我的,还朝我挥着手笑,那个笑容就像一个谜。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了?”我终于听见我的声音了,嘶哑的颤抖着,还带着恐惧。是做梦的时候压住胸腔了吗?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来呢?徐欣仍然慢慢摇着头,好像是一部电影的大结局一样,悲凉地笑一笑,“你都不记得了吗?”他转过身去,露出身后长长的一根丝线,穿过心脏,穿透衣服,绷得紧紧的,就像一个木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经死了。我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巨大的哀伤从胸腔里无休无止地漫上来,可是我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后面有人拍我的肩,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绿色的小丑,脸上的妆比什么时候化得都鲜艳,它的嘴唇真红啊,红得就像皮肤割裂了渗出来的血。“欢迎来到鬼屋。”那种广播体操播音员的音色是冰凉的金属,天空被整整齐齐地切开。我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该跑到哪儿去呢?我对自己说,不能跑啊,这是我的游乐场。这时候周遭看不见的人群忽然鼎沸起来了,欢呼声震耳欲聋,把所有的灯光都杀气腾腾地吞没,远处的地平线上,气势磅礴地点燃起了无数烟花。像是烧不尽的夕阳。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思瑶趴在我面前,我费力地撑起来一点儿,感觉到头发都湿透了,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人一样。“顾惊云没法带我们出去了,”她噘着嘴,“刚才徐庆春还因为这个生气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现在顾惊云开车去找她,家里没人。”

  天空蓝得很炫目。我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雪地,有一道光线很柔软地打下来,显得又寒冷,又寂静。这个小镇很少有这么美好的时候。“现在几点了?”我打了个哈欠问她。

  “中午十二点。”她抬手看了看表,“还出去吗?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哪儿能不出去呢。”我从床上坐起来,甩了甩头,想把刚才残留的那点惊心动魄的噩梦甩出去,“等我洗个澡,”思瑶已经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我们搭下一班公车出门。”

  可是等我们走到公车站的时候,空气就已经变得阴湿冰凉了,还没化干净的雪卷着冬天的荒野凉凉的味道,不由分说地朝我们席卷过来。“快下雨了。”思瑶往灰暗的天空上看一看,我笑一笑,“说不定是下雪呢。我觉得下雪比下雨要好。”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课了——”公车的皮很陈旧,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到了。”思瑶每次在上公车的时候都要拉过我的手来,上车的几个台阶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户,灰色的,细密的雪花朝窗户飘过来。“果然下雪了。”

  满耳朵里都充塞着印度腔、中东腔的奇怪英语,这辆公车一直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迎着灰蒙蒙的雪气,开进昏暗破败的梦里去。

  【梁超和江琴】,2015

  我那些王八蛋一样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欢实。他们刚卖了一批假冒伪劣化妆品,坑了新生几百美元,诱拐了几个小学妹,都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喝着酒,吹着牛×。有时候还要用粤语吼几句老歌,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这时候就算是黑白无常找上门来,最多也就把他们揪起来一人扇几个耳光,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感叹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终的朋友,大多有种特质。他们这种特质时时刻刻地提醒别人,他们是不寻常的,卓尔不群的,超然独立的,像是划过海面上的一道短暂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对他们充满了爱怜,并不想看他们在人世间遭到更多的磨砺,挫败,困苦无依,不想让岁月把这种奇异的火光慢慢熄灭,最终泯于众人。

  我在iPad上注册了一个小号,浏览着顾惊云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仅有的几张照片是和高中同学的合影。江琴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她曾经也和我们一起玩儿,我记得因为简意澄的事情,她和我们分道扬镳,闹得很不开心。

  越南粉餐厅里没有人。外面下着雨。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总是恰到好处地嘲弄着天气预报。江琴坐到我对面,把头发全都捋到后面去,我看见了她被水摧折过的脸,带了点刀兵之气。手枪一别纸扇一摇就是乱世枭雄。我在心里想到。我要是个姑娘,说不定会爱上她。

  “你是问顾惊云的事儿?”她拿起菜单,声音里灌满了北方寒冷的风。“还是简意澄?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何必难为自己。”

  “我都问问。”我环视四周,餐馆的服务员是个越南人,黑发黑眼,听不懂一句汉语。“我前些日子听警察说,顾惊云死前是跟简意澄两个人,都开着车,都在山路上,两个人要去约架,是吗?”

  “都有警察管这事儿了,您老人家还操什么心。”江琴笑了一声,对着服务员在菜单上点着法式番茄牛肉粉。“简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吗?违规驾车致人死亡什么的,都是英语,我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那些专业术语。”

  “不是。”我搅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思考着到底该不该告诉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维持着我一直调查的由头。“我和美国的警察打过720次交道。他们什么都不会记下来,只会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把你当成个精神病小孩儿——”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儿?”江琴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来,老梁,你跟我说实话,你还记得简意澄是谁吗?”

  “记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没办法。“我记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欢用伊泽瑞尔和潘森。我记得他让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网络。路很远,他根本就不会开车,开自动挡都费劲儿。整个凯莱的人就只有我知道。”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喧哗了。整个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一样。江琴偏过头来,用一种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不会开车,所以出了事儿,这不是很合理吗?”

  我费力地咽着唾沫,喝了一口柠檬水,慢慢地斟酌着句子。“我先说好,我手头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猜想。”对面的这个人充满了敌意,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顾惊云已经死了,简意澄的案子也结了,我的猜想没有任何意义,也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简意澄就太可怜了——”

  “可怜个屁。”江琴愤愤不平地灌了一口水,“他这人,一辈子就干了这一件好事儿。给老黑献一次菊花,让那么多人没挂科,可算为社会做了点贡献。”

  “琴姐,你先听我说。”这个称呼让江琴愣了愣,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艳阳高照,蓝天如洗。“警察的调查记录,简意澄的口供,结论都是一样的。两个人超速行驶,简意澄在山路上超速,轮胎打滑,把顾惊云的车撞下了悬崖。但是简意澄当时开的那辆车是香港人的,改装过,手动挡。一个开自动挡都像娘们儿的人,根本开不起来那辆车。更别说雨天在山路上开。所以我觉得简意澄他根本就没有说实话。”我停下来,看着江琴。“你是不是更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了?”

  江琴低下头,好像要从包里摸一根烟,摸到一半又放弃了,“你继续说。”

  “简意澄的口供上说,雨天路滑,他想在山路上超车,多踩了一脚油门,结果前轮胎侧滑了,车辆滑出去,导致顾惊云驾驶的车辆翻车,滚下山路——他是这么说的,我没记错。”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是北方一落十年的大风雪。“我们都是开车的人,琴姐你也应该知道,车在加速的时候最有可能发生的是后轮侧滑,轮胎失去抓地力。那条山路是个左转弯,后轮侧滑会立刻撞到旁边的山,根本不可能波及在路右侧行驶的顾惊云。而前轮侧滑,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紧急刹车。车辆的转向力不足。这样随之而来的就是车沿着路的转弯切线滑出去,或者车辆横摆路中——琴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简意澄根本就不懂车辆操作的原理。”

  “所以你认为简意澄是——”江琴眯起眼睛。

  “是在保护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人。”我接下她的话。“这听起来太离谱了,我也没认为我比警察高明。但所有的警察都会认为,一个已经认罪的凶手,没有必要再撒谎。尤其是在这种犯罪细节上。这又不能给他减轻什么罪。这几天我也到当时的现场看了几次。我觉得,当时开车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一个经验相对丰富的司机。我不知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东西,让这个人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紧急刹车,但我推测他当时一定吓坏了——”

  “梁超你怎么不去写小说?”江琴安静地打断我。“警察办案不是靠猜的,既然能定罪,就说明他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以为他们是吃干饭的?更何况你现在对简意澄可能还没有我了解。”她冷笑一声,“像简意澄那种人,怎么可能去保护一个人?”

  “我不是想洗白谁,如果简意澄是被什么人胁迫呢,如果——”雨水的声音极为寒冷,让人心头一凛。我听见我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顾惊云的案子没几天,简意澄就出事儿了。谁都能看出来这两件事情有关联。也就是说简意澄案的这个幕后主使人,说不定也是抓错了人。”

  “你这就有点儿扯远了,本来还想夸你有逻辑性。”江琴沉默了一会儿,“黑人犯罪,很大程度上是随机性。也就是说简意澄那是坏事儿做绝了,活该。虽然作为同胞,我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了。”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如果你非要查下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要是忘了什么事儿,我如果有空你可以来问我。”

  她拆开筷子,冲我眨眨眼睛,番茄面已经有点凉了。“梁超,要是有一天你写了小说,别忘了把我放在里面。”

  【苏鹿】,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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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鹿,起床了——”隔了太久的年月,我只记得那么一句,气温那几天下降得飞快,满天满地都是浓重昏沉的雾气,街道上的路灯也不灭了,在雪地上照出暗淡的光来。我看着思瑶穿好了新买的小马甲,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来提醒我感恩节到了。

  “快点起床啊苏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甜美和欢喜,“今天我们一起去波特兰,听说那边免税,我想给我家伊泽买点礼物呢,你说是范思哲好还是GUCCI——”

  “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我从被窝里钻出来,没好气地逗她,“我看张伊泽就是他们家春三家的。把春三看得比爸爸还亲。”春三是张伊泽养的猫,这小子每天喂它大鱼大肉的,过得比我们都好。

  “那说明我们家伊泽爱护小动物,我就喜欢有爱心的男人——”她没羞没臊地冲到洗手间去了,然后美滋滋地往她春色满园的脸上涂着一层又一层的philosophy保养霜。

  “苏鹿你知道吗?”我慢慢穿着衣服,一边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清晨的寒风似的,把我从困顿中吹得清醒,“YC和她老公居然离婚了,靠,YC那么好的女人都不要,真是神经不正常。”

  “那有什么的,”我随口回答着她,“世界上每秒钟都有两三个人去领离婚证,你们干吗对这个这么关注。”说完了我才想起来,三个人去领离婚证是不可能的事情。

  “哎呀不是——”她顶着一脸白花花的面膜,像个贞子似的猛地坐到我身边来,“听说她老公拍戏的时候遇到了小三!”虽然是隔着面膜,但我能感觉到她义愤填膺的表情,“×,老子这辈子最恨小三,你说怎么就有那么多贱女人,不要脸地当人家小三去,我跟你说,就算把人家弄离婚了,那男的也不会娶她——”她认认真真地对着我,语调里满是国恨家仇,好像那个当凌潇肃小三的人是我似的。为了表明我确实没去当小三,我只能无奈地附和着她,“是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

  “小姐们,”顾惊云撞开了我的门,他就永远都不会轻一点地走进别人的房间里,还带着一身清晨薄凉的雾气,“我今天可能没法带你们去波特兰了——”

  “什么?”不出意外的,又是思瑶大惊小怪的声音。“你怎么又变卦了啊我就知道大事儿上指不着你——”她略带娇嗔地把顾惊云往门外推,但我知道她这个状态已经算是生气了,“刚才林梦溪还给我打电话,说她也要跟着我们来,你这下变卦了算怎么回事儿。”

  林梦溪是凯莱著名的交际花,学校里流言蜚语传得蒸蒸日上,小到又有哪个韩国的男生为了她和中国人打了架,大到一个富二代出手送了她一台英菲尼迪——但我知道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女人不是她那样的,每天都堂堂正正地找许多狐朋狗友到家里来纸醉金迷歌舞升平,喝醉了的就直接躺在她家沙发上地板上睡过去。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到,会成为比她更加声名显赫的人——或者说是臭名昭著。

  “我也不想啊,今天我们家那个忽然闹脾气了——”他的声音一瞬间就低下来了,像个没法带女儿去游乐园充满歉疚的父亲一样,“这样吧,等过两天,我带你们出去玩儿。”

  “老子就奇怪了她怎么又闹脾气了,”思瑶的声音高了起来,“她是把自己当一大小姐还是女王啊,一天到晚地犯矫情她是闲得没事儿胃疼了吧。”她一手叉起腰来,一脸嫌弃地指着顾惊云,“我看她这臭毛病就是被你惯的。”

  顾惊云很高,非常高,大概快到一米九了,把整个门口严严地挡住,所以站在思瑶的角度,一点也看不见走廊后面一脸冷笑点起烟来的徐庆春。

  “怎么办?”思瑶一脸沮丧地坐回我的床边来,“今天又得找徐欣了,我手机没电,鹿鹿你快帮我打个电话——”她急得快哭了,“都和人家说好了,今天要是去不了,林梦溪肯定骂死我的——”

  我叹了一口气,摸出电话,“这次算是我求他的。你欠他的人情账太多了,我怕你到时候不好还。”我这一刻无比痛恨美国18岁以下不能考驾照的制度。没办法。

  “就跟他说是我找他的。”思瑶的声音里有一种果决。“我觉得你俩都是好人,”就着门外乒乒乓乓的吵架的声音,思瑶舒展地倒在我床上,把我的床单压出一个明显的痕迹来,丝毫不知道门外的战争是因她而起,“我和徐欣就算在一起了,也不会像他们俩一样——”她愉悦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都是被宠惯了的,一点也没经过世事的洁净。“从小就没多少人追我,不像你长得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

  电话的铃声宁静地响起来了,一道阳光打在思瑶的脸上,把她的脸照得好像雪地那样洁白。“顾惊云我×你全家,你怎么不跟着你爸一起去死啊——”门外是徐庆春声嘶力竭的,凄厉的叫喊,不知道是谁重重地砸着门,我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般小情侣的拌嘴,而是真正惨烈的厮杀,这两个人选择了爱情的一种最歇斯底里的方式,把所有的爱,恨,占有甚至尊严,全都从心底血淋淋地掏出来甩在对方脸上,还冒着热气。“魔术师,变魔术。”随着徐欣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电话那头响起来,思瑶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一首小调。

  “——好吧,谁让我喜欢她呢,不过我现在正在波特兰,可能得今天下午才能回去,实在不行就再载你们一趟,反正,”他叹了口气,“也就是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在电话这边无声地笑了一下,静悄悄地看着被阳光晒得皱起眉头的思瑶。谁都得被这个世界泼上乱七八糟的颜色但不该是你,我的小妞,你那么干净那么美好,徐欣在利用你的愧疚你知不知道。尽管他的段位低到破绽百出,但我怕你玩不过他。

  黄昏降临的时候,徐欣终于把车停在了我家门口,“徐总你可算来了,”思瑶欢喜地跳上他的车子,“你都不知道林梦溪催了我多少次,”她摸着徐欣真皮的车座,又看了我一眼,“苏鹿还说我麻烦你。”

  我的身体在夕阳里僵硬了一下,忍着不去看徐欣的表情。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开着玩笑。

  “你们先聊着,”思瑶蹦蹦跳跳地开了门,“我还有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没拿。”她打开我家的门跑进去,我在寒风凛冽的夕阳里面对着徐欣,没话可讲,对他点头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就也跟着思瑶走进屋里去。

  “好了好了亲爱的,”我看着思瑶从楼梯上面夹着电话,提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走下来,“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别着急——”她发现了我在楼梯口等着,然后可怜巴巴地对我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我就知道电话那边是林梦溪,这个大小姐估计等不及了正在恶声恶气地催她。“我就觉得那些老生,从来就不把我们这些新生当人看。”她每天晚上对我这么唉声叹气,整个枕头上都是浓郁的护肤蜜的味道。

  “哟,这是要走了,走哪儿去?”我转过头,徐庆春踩着拖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厨房里走出来。“吃个白食也得讲究吃干抹净吧大小姐,整天来我们家蹭吃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你竟然有脸连碗都不洗。”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北方狂暴的风沙,脸上却是嘲讽的笑容。“苏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和她好那么长时间的。”

  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我抬头看到思瑶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正在努力地忍着不掉下来,就尴尬地笑一笑打着圆场,“不好意思啊徐姐,我们也是没注意,我这就去洗——”

  “不用!”徐庆春这两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像两把刀一样戳出来的。“我就不信了,你能永远跟在她后面把她像观音似的供着,还愣着干什么?”她朝楼梯上站着的思瑶嚷过去,“赶紧给我过来洗碗!”

  思瑶的倔劲儿一下子上来了,咬咬牙,拉着箱子就往楼下跑过来,徐庆春在楼梯口堵着她,上去狠狠推了她一下,她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就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听着那哭声心里一凉,赶快把徐庆春挤开跑过去扶她,“你至于嘛,”我不看徐庆春,狠狠心摔出来几句话,“她才多小啊你和她动什么手——”

  “小?小是理由吗?谁没小过?我小的时候比她懂事儿一百倍——”徐庆春指着坐在地上像个布娃娃一样的思瑶,她忽然又爆发了新一轮的号啕大哭,这一轮的哭声重了点儿,把在卧室里睡觉的顾惊云和在外面等着我们的徐欣都引进来了。“你们干吗呢这么久——”徐欣才进来就感觉到了屋子里面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像个不期而至的闯入者一样,环视了一圈,尴尬地挺了挺腰杆。

  “老公我让她洗碗她不洗。”徐庆春指着思瑶,像指着一摊洒在台阶上的菜汤一样,平静地扬起头。

  “这点小事儿,”顾惊云无声地笑了笑,连我都听出来那种笑声不是平时的轻闲,而有了许多小心翼翼的成分——他该是怕死这个女人了吧,害怕她那随时随地都会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思瑶,她让你洗碗你就洗去嘛。”

  思瑶泪眼蒙眬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徐欣,然后手指轻轻地抓住我的衣角。徐欣肯定是听到了顾惊云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了一股怒火,“我们还有事儿呢,洗什么碗,我看你长得就像个碗。”

  这句挑衅的话实际上并没有把顾惊云激怒,但是徐庆春在一旁看着他,那眼神就好像是推着船的无声的海浪,去啊,她的眼睛瞟了一下徐欣,顾惊云就像个被人硬推上台的,还没有化好妆的老生,可是他已经骑虎难下了。他走到徐欣面前去,好像还带着点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后轻轻松松地抡起拳头往他脸上砸过去,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朝人抡拳头的时候那么自然,一点杀气也没有,好像他在打扫房间,在修理一个家具。徐欣徒劳地把胳膊架在脸前面抵挡着,这一连串的动作,好像被剪辑慢放了一样,思瑶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站着,徐庆春靠着柱子抱着臂冷冷地笑,“给人家当条狗帮人打架有意思吗,人家理你吗?”

  我抬起眼来迎着徐庆春刀子一样的眼光看过去,我想不到她是出自什么心态,总之她这么一说,就彻彻底底地把我卷进去了,我没办法也只能站在徐欣一边了,我不忍心看着任何一方势单力薄还在屡战屡败。我看着徐欣,气喘吁吁地躲在柱子后面,他不专心,他根本就没想赢过谁,我知道这是他导演的烂戏可是没办法出于礼貌还是要给两下掌声。他见我看着他,表演得更加精彩了,从兜里摸出车钥匙,扔给思瑶,简直像老电影里的革命烈士“把电台运到根据地”那样的悲壮,“你快给林梦溪打电话叫她来开车——”思瑶茫然地点点头就往门外跑,这孩子,太容易掉到别人给她挖的坑里去了。

  “开你妈的车——”我终于忍不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跑上去,他的额角一直在流着血,眼镜被打烂了,一块碎裂的塑料扎到他眼角里去,整个脸上,胳膊上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思瑶,马上给林梦溪打电话来让她把这货送到医院去。”他扯了块手纸,像个电视剧里快要牺牲的主角一样,对着我强颜欢笑,“你们快去玩吧,大过节的去什么医院——”我站起身来,低着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你演够了没。”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苏鹿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思瑶站在晚风习习吹来的入口,朝着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夕阳像个打碎的雕彩花瓶一样,把她天真的眼神割出来一种陌生的颜色,不过这种颜色很快就一闪而过了。

  林小姐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满脸都是那种妈妈看到不争气的儿子被人收了保护费一样的心疼,“徐欣你这是图什么,”她搀扶着徐欣走在很靠前的位置,把我们都当成空气一样,还像侍候太子似的,给他推了一架轮椅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下去,“进了急诊室就要装得吓人一点,要不然人家不理你。”

  思瑶也不说话,我们并成一排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前进,医生接过轮椅把徐欣送到急诊室去,还问我们要不要报警。“不要了吧,”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互相各怀鬼胎地看了看。

  实际上我一直很喜欢医院,四周都是那种安详的,没有生命的白色,美国的医院还有一种很清冽的味道,好像刚摘下来的桃子,耳朵里总能充斥着一种很细的,滴滴的声音,有韵律地跳动着,有时候随着长久的“滴——”的一声,随着这种声音,陷入了无限的,永恒的寂静。这是心电图归于一条直线,是死亡。

  我从小就常常发烧,其实我还挺喜欢那种打点滴的感觉,空气里有种东西会让你觉得很干净,冰凉的液体流到你的血管里,时不时地就会有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天和地都静止了,只剩下点滴瓶有韵律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顺理成章地什么都不用去做,奢侈地想一些事情。而且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人认认真真地听你讲。“苏鹿你应该学医科,”有一次外婆开玩笑地给我讲,“人都说久病成医嘛。”但是我觉得,一件事情做的时间太长就会麻木了,我猜对痛苦和死亡变得麻木,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我们随着护士走进去,林梦溪把我们挡在门口,“不用你们进去了,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们隔着飘动的窗帘,只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的脚,护士把徐欣扶到了床上,思瑶忽然张开嘴和我说话,好像一个灵魂出窍很久的人猛然地回归了,大脑就像个弹跳床,被重重地压出痕迹来。“苏鹿你为什么这么排斥徐欣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应该对他好一点儿——”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我双眼无神地盯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过去。“可别因为愧疚就想要跟他在一起,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她的声音仍然是甜甜的,还跺了一下脚,“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儿,但是徐欣人那么好,现在都躺到医院里来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给他个机会——”

  “你真的想给他机会?”我靠在墙壁上,深吸一口气看着思瑶,“他喜欢你是他自己的事儿,你要知道这和你没关系,否则总有一天他会恨你。”

  “苏鹿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啊——”思瑶不管不顾地朝着我大喊了起来,声音大了点把林梦溪引了出来,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她笑起来,“对,我冷酷无情,我还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呢。思瑶,你想给他机会也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是你得记得这不是在演还珠格格——”

  林梦溪轻盈地掀开布帘,像一个真正的交际花那样,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若无其事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觉得徐欣在演戏。我也承认他追瑶瑶追得是过了点,夸张了点,但是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几回傻事儿啊。无论他做的是蠢事也好,你觉得很荒诞也好,他能为瑶瑶做出来这些,证明他爱她。”她想要点一支烟,从兜里摸出了打火机,张望了两圈又放下了,“丫头你记住,”她微笑着看着我,“在这边,没人能平白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因为生活太艰难,以后你就懂了。”

  四周弥漫上来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林梦溪又耸耸肩,笑了笑,往思瑶那边转过去,那种笑里面带了与生俱来的,桃花一样的娇嫩,“瑶瑶,我知道你心善。当然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要和徐欣在一起,就是,其实我这兄弟挺可怜的,追你追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又一天没睡,从波特兰开过来开过去,前两天下雪又非要给你送饭,发了低烧又被打,虽然我知道我也没什么面子,但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能不能,稍微对他不那么冷淡一点?”她说话的时候带点乞求,那种浑然天成的娇媚让所有人都没法拒。思瑶木然地点了点头,她又神采飞扬地拉起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你也是,”她笑着看着她,“看来我这兄弟还是真的挺招小姑娘喜欢。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但发生了这种事儿的时候,怎么也不站在好朋友一边,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思瑶咬着嘴唇不说话,我看着林梦溪笑了,两边都不得罪,这女人,典型的天秤座。她踩着高跟鞋,腰肢微微地扭起来,带一点妩媚,“我正好带了外卖过来,放在车里了,我这就去拿,一会儿你给徐欣送进去——”她春色满园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思瑶忽然在我面前靠着墙,整个的绝望地蹲了下去,脸埋在胳膊里,肩膀抽动着。

  “——”我惊慌失措地上去搀扶她,她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她抬起头,几缕发丝黏在嘴唇上,满脸是泪,“苏鹿,我现在真的想给徐欣一个机会,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动力,就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苏鹿——”

  我束手无策,蹲下身来拍着她的背,无可奈何地对她开着玩笑,“怎么啦?你今天怎么这么多愁善感。”

  这孩子,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头发乱了,眼里含着泪花,声音像个小猫似的颤抖,“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承认我不懂事,我没有社会经验,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别人打架,苏鹿我害怕——”她转过身来抱着我,我也手足无措地抱紧她,“不怕,乖,摸摸毛吓不着——”

  “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可是苏鹿你不知道,我敢发誓你从来就没喜欢过别人,你知道你怎么努力他都看不到,好像你在月球上,拼命地手舞足蹈也发不出声音来,你知道那有多绝望吗?我今天觉得,如果换了我是徐欣的话,把我全部的东西都拿出来换了你一句别再演戏了,我会想死的。”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我肩上,微微闭着眼睛,“我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没有天道酬勤的,可是你就祝福我几句,就当为我创造一个奇迹可以吗?我累了,我坚持不下来了,我在寄宿家庭里每天连泡面都吃不上还要忍着房东骂我,每天就等着张伊泽在QQ上给我回话,可是他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苏鹿你如果用心去了解徐欣你可能会发现他人挺好的呢——”思瑶一个劲儿地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抓得生疼。“就当我求求你,好好的,用心地去读一个人,别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如果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全天下的情侣都得分手。”我能感觉到泪水不断地滴在我的肩膀上,“苏鹿,我愿意去那样读一个人。现在就是老天给我的机会,能不能就让我去试试看——”

  “好了。”我揉了揉她的头发,闭上眼睛,她16岁,刚从家门出来就进了个荒凉阴郁的村庄,同学都是红毛绿毛的鬼子。中国人也都是20多岁,互相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跟着我受了不少煎熬,感恩节也没有去成波特兰,我知道她在心里有某种东西和徐欣的契合——在孤独的时候能发了狂地对一个人痴迷,狂热到连尊严都抛到脑后去,我也能料到,她这种一点也不经世事的干净保持不了多久了,那个张伊泽,漂亮,空洞,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我一点也帮不了她,很快,不出三个月,她就会被这个世界狠狠地打垮,然后和这个小镇一样变得晦暗阴沉——她现在以为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但是很快她就会知道这是来自世界的恶意。但是从徐欣演这出戏开始,我知道思瑶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我如果再阻拦她,她甚至会把她自己当成坐在阳台上唱歌的该死的朱丽叶。

  我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地笑了,“你不就是想让我给你证明一下人间处处有真情吗?好吧,我听你的。”

  然后我看见林梦溪10厘米高的坡跟鞋,和她一双长长的腿,她带着冬天夜晚清冽的寒气,笑盈盈地站到我面前来,“这么快就又上演姐妹情深了,你们这些小孩子。”她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粥盒递给我,“快去吧。”又伸手拍拍我的肩,像个教练对上场队员的加油似的。

  他妈的,真俗气,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面对着徐欣躺在病床上那张脸,闭着眼睛应该是睡着了。思瑶满脸忧愁地站在床边,我随便地挑了个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挺直了腰板,死死地攥着手上那个塑料袋——我知道后面的林梦溪正在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这些姑娘们。

  “你是睡觉呢还是在干吗——”一见到徐欣,我的声音就不可救药地拖起了长腔,“瑶瑶给你带粥来了,吃不吃。”

  “不吃。”他还是闭着眼睛,做出一副光荣负伤的样子,“你去还给梦溪吧。”

  我二话不说提起粥来往外走,躺在床上的老佛爷又气若游丝地开了口:“回来。”

  我这回是真的火了,把粥盒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热腾腾的粥汤洒了半碗出来,泼得到处都是,好像是蔬菜味的,有种清苦的香气。“你真是贱——”这句话憋到嘴边咽了下去,让人想打一个不舒服的嗝。

  “对,我就是贱。”他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我,竟然笑了,“我根本就不求什么回报,我也知道你看着我就难受,我就是喜欢这么犯贱,你们也不用想太多。我是说,喜欢思瑶是我自己的事儿,我不求什么回报。”

  “我根本就没想管你——”我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去,这个时候晚风却忽然间吹过来了,我猜它在深夜里一定是狂暴的吧,但它被一层层的围栏隔住了,磨去了身上的戾气,只是柔弱无骨地一下一下敲打着窗玻璃,“苏鹿,”徐欣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能不能,就陪我说一会儿话?”

  老天啊,怎么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用这么让我没法拒绝的哀求语气对我说话?难道你们看出来了在这种宁静的氛围里我根本就没法声色俱厉?难道你们都看出来了我实际上有多么的——多么的外强中干?我回过头去,躲开他的手坐下来,跷起腿,抱着臂,“你想说什么?”

  “都到这步了,我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了。苏鹿,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觉得我对思瑶不真心。”他的眼睛盯着思瑶,看起来像个快死去的人在交代后事。“思瑶,苏鹿说的是对的。我承认,我爱你是因为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坐在观众席上为你喝彩而已,哪怕我周围是空荡荡的,所有人都走光了。瑶瑶你记住,这场戏无论演的是什么,我都需要看下去,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他对着思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种笑给他瘦削苍白的脸添上了一种稚气和天真,“一种光芒,是我们这些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的人再也不会有的光芒。”

  厚重的空气从窗外渗进来,混合着黑夜,消毒水和淡淡猕猴桃的气味,太昏暗了,我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只是坐在那里,我得说点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腔里只剩下一层薄膜了,它就要碎裂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的大脑忽然卡到那个光芒绚丽的游乐场里,好像是小的时候夜晚的电视台,全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色彩鲜艳的圆盘,无论你调到哪个台它都在那里,永无休止地发出嘶哑的回声。

  “可能几个月以后,我们就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了,你也会和别人一起,把我当个笑话讲。”他的口音是属于沿海城市的,带着腥咸的味道,像是清晨泛着灰蓝泡沫的海浪,“但你千万别让他们熄灭了你这种光,我是说,很多人想要看着你摔倒,想要把你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上改变,或者,像林梦溪,会语重心长地教导你。但你别理他们,别理他们就行。”他又冲思瑶稚气而认真地笑了一下,然后拿起床头柜上那碗粥。

  我舔了舔嘴唇,发现整个嘴唇都干裂了。这台词听起来感人至深,我能感觉到思瑶拉着我的手在颤抖。她在病房的一片宁静中轻轻地开口,“我想把你当一个真正的好知己,最好的朋友。你同意吗?”

  “呃,这个,”他耸了耸肩,仔细地想一想,“如果换个人的话,我可能会的,但是我对你的定位,从来就不是这个。我不能骗自己。”

  他垂下眼帘去,轻轻吹了一下碗里的粥,那碗粥竟因为这个动作有了些柔情似水的味道。思瑶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朝我看过来,眼神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她在等我发话,等我像戏文里的封建家长一样把她许配给这个穷秀才。然后这出戏就能鸣锣收场,秀才高中状元,小姐得封诰命,人的一生就像绣在红锦被上的牡丹鸳鸯一样,皆大欢喜,花好月圆——

  蔬菜粥清香的味道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好吧,我咬牙切齿地,甚至是恶狠狠地想,徐欣我知道你刚才是放下了最后一点尊严奋力一搏,但是你成功了,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心看任何人永远孤零零地顶着众人的嘲笑来喝彩,天道不一定永远酬勤的,但你知道我多么憎恨那种高高在上的,该死的命运吗?既然你导演的这出戏已经把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卷进去了,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思瑶要给她看看真正的善意,徐欣,看好了,我今天就让你相信你能创造奇迹,就当作是给你的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就算以后你们会恨我入骨,就算我们要一起迎接即将到来的灰飞烟灭——

  “瑶瑶,我答应你。”我对着思瑶点点头,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了种疲惫的尘埃落定。

  “你说什么?”徐欣放下手里的粥,惊诧地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在巨大的震惊下变成一种胆怯。

  “我说,”我脸色平淡地对望进他的眼睛去,“如果瑶瑶愿意的话,我就不再插手你们的事儿了。”

  “我愿意给你个机会,试试看。”思瑶忙不迭地点点头,不再掩饰自己像小鸟一样的雀跃。

  欢呼声就是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的,林梦溪推开门,走进病房里来。思瑶惊喜得和她击掌,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徐欣,“我的好姐妹就托付给你了,你得好好对她。”天啊,真夸张,这又不是结婚。然后一个红头发的美国护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安静点,”她责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这儿发生了地震。”

  在一片愉悦的气氛里,我坐在那儿看着思瑶给徐欣剥着橘子。那时候是我忘记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死在与薛平贵重逢的十八天之后。元稹写了一本小说将年少的恋人称为妖孽,这故事被世人上百年的善意所粉饰,这才有了《西厢记》。庄重与滑稽,欢喜和悲哀,都隐藏在散场之前悠然的锣鼓和荡气回肠的念白之后,无人在听。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梁超】,2015

  曾经有那么一次,我见到那个在学校的人嘴里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徐欣了,那天我们打LOL打到五点,天都蒙蒙亮了,徐欣带着一身酒气,提着一个苹果电脑的包走进来,我们在他的眼里都好像空气一样,于是我知道,他是来找苏鹿。

  让我惊讶的是,苏鹿这小丫头好像永远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力量,她和徐欣坐在一起,就像两个最普通的好朋友一样,互相交流着三国杀的心得,甚至还约好了周末一起去吃火锅。

  “他就是徐欣啊,”等那个人走了出去,我嘿嘿一笑,这种笑总被苏鹿骂成猥琐大叔,“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什么啊,”苏鹿的声音在苍白的黎明里显得疲惫而凛冽,“没看出来他是个人渣?”

  “这人渣不是和你聊得挺好的吗?”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操控着末日使者。

  “你别管他。”她不知从哪儿抓了一个大苹果,清脆地咬下去,“他每次喝多了都这样,不管我在哪儿都要给我打电话来找我叙旧。”就着苹果甜美的汁液,她打了个疲倦的哈欠,“你放心吧,明天他醒了,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看这人,也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挺正常的一个人。”末日使者闪现空了个大,然后被对方的英雄围了起来,送出了本局比赛的第十六个人头。旁边坐着的简意澄哈哈地笑了,“超哥你怎么打得比我还坑——”

  “哪有人渣把人渣两个字写在脸上的——”苏鹿吃苹果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甜,总让别人也忍不住想去拿一个,“超哥我告诉你,你就是同情心泛滥。真正的人渣都是不动声色的,等你和他们混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她整个嘴被苹果塞得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从别人的三言两语里就能猜出来,总之,苏鹿这丫头那次是闹了个彻彻底底的大错。别人想怎么样都是别人的事儿,哪怕是自己的好朋友也别去插手。否则会有很多人恨你入骨。

  “我操,林哥掉线了。”简意澄眯着眼睛看着屏幕,“我估计不是掉线。”哈欠这东西会传染,我也跟着苏鹿打了个哈欠,“都五点多了,这货估计撑不住睡死过去了。”

  “那这局20吧。”简意澄飞快地点下了投降键,瞬间三票赞成。“我们四缺一,打不了战队排位了啊。”他一边打字喷对面一边问我。

  “我来陪你们打。”苏鹿从房间里搬了电脑过来,“大早晨怪困的。我玩个蕾欧娜辅助你们吧,就算一边睡一边打也能掌控雷电。”

  “好吧。”我很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迅速地把选人页面上的上单盲僧换成了我最擅长的鳄鱼。

  其实苏鹿的中单打得真不错,男刀妖姬中路杀神。她是我们之中第一个上白金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心甘情愿地给我们打辅助。别人高兴的时候,她永远不忍心拆台。但她的辅助打得令人细思恐极,总喜欢用琴女在对面机器人面前秀一发飘逸的回旋身法光速QA,回头才发现ADC不见了。

  人总是这样,好心办坏事儿。毕竟谁都不是圣诞老人。

  其实我看见了徐欣开门之前的那种哀伤的眼神,那么伤心刻骨的眼神我根本就不相信是一个男人眼睛里的,在那一瞬间我真的相信他喝醉了,我想我如果没那么困的话,可能会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拽两句,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你开的一个玩笑之类的。不过我困得挪不动步,也张不开嘴,这件事儿我一直没说,更没告诉苏鹿。

  “超哥,”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太阳已经洒在我脸上了,像刀尖一样,刺得我眼睛直疼。可能是睡觉的时候扭到了,我总觉得我的脚腕也在隐隐作痛。“我×,你怎么又睡着了。”胡城,这也是我通过苏鹿认识的一个兄弟,北京老炮,人特能侃。“你这是昨天晚上找花姑娘去啦?”

  “得了吧您那,”我学着他的北京口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花姑娘,都是聊斋里变出来的。”

  隔着他车窗的玻璃,我看着窗外,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日没夜地下着雨,忽然出了点太阳,竟有几分柔软的味道。4月份,连在夏天和冬天这两个我都很喜欢的季节之间,人们管这玩意儿叫春天。毫无疑问的,这是我最讨厌的季节,但我这时候却在汽车的靠背上躺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它,像小的时候拿着放大镜看蚂蚁。满天的云慢悠悠地晃过去,如果我在外面的话,一定会被空气里的花粉呛得打起喷嚏。这就是春天,又混沌又慵懒,永远不讲理地拂过山山水水,让所有人都一醉数年,明明隔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却以为自己真能暖尽千山绿销尽万柳寒。

  又来了,自从玛丽莲,简意澄,苏鹿他们走了这段日子里,我尤其地喜欢怀旧。大概是从前和他们这群文艺青年来往多了,把我也给带坏了。算了,我深吸一口气,都过去了。什么诗情画意,英雄美人,快意恩仇,都是他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拿出来自己哄自己玩的。

  【苏鹿】,2013

  不出预料的,给了徐欣什么破机会之后,思瑶和徐欣顺理成章地开始吵架了,吵架内容从今天该吃越南粉还是韩国餐厅,到他在思瑶减肥的时候大摇大摆地吃汉堡——反正,你知道,都是每个平常的小情侣互相争执的琐碎内容,而这种琐碎,因为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而变得更难忍受。而他却在这种争执里找到了一种恋爱该有的感觉而怡然自得。我甚至觉得,他有的时候喜欢找茬和瑶瑶吵架。

  “徐欣总说我不像他女朋友。”思瑶坐在图书馆靠窗的椅子上,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咖啡豆味儿。“还说我总和别的男生闹来闹去,让他很没面子。”

  “他并不配拥有女朋友。”我一边修改一篇令人心烦的论文,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早就知道这人肤浅,你和他在一起就是陪他演戏。”

  “我是真的不会。”思瑶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别人的女朋友都要和男朋友住在一起,还要会做饭。我哪能会这些。现在和他走在一起,看到学校里认识的人我都不敢打招呼。”

  “他让你和他住在一起?”外面雨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还是趁早和他分手。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不要脸的事儿他也能想得出来。”

  可能是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图书馆里几道陌生的目光投在我们的背上。思瑶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脑,被白光照出了一点凄然的神色。她又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好像要甩掉发梢上的一点露水。“我也觉得我是对他太冷淡。毕竟他总是开车接送我们,帮了我们那么多。这件事本来就是我错了。可能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人好。”

  “你没有错。”我忙着把电脑上几个拼错的词改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涌上来一种海浪一样的悲凉,蛮不讲理地冲上眼眶。“这样吧,我过两天马上和你一起去签房子。这样你也有个理由拒绝他。”

  西雅图的天光越来越暗了,树木,低矮的小房子,都在黄昏里变成了一束束的剪影。我在房间的画板上涂着漫无边际的色彩,我得快一点把瑶瑶从火坑里救出来。我一边想,一边往画纸上涂上越来越浓郁鲜艳的色彩,一开始是中药带着苦味儿的海藻绿,就像生活本身的琐碎,烦躁一样,接着是明黄金黄锈红血红,冒着咕嘟嘟的泡,像是一锅太阳煮的汤,马上要烧起来。

  我说过了,我来自中国北方,我没有去过农村,可是我的审美就一直停在那里,蓝天,荒野,一望无边彻彻底底的荒凉,你站在万里晴空下面,听着云轰轰烈烈地滚过去,原野都收获过了,被烧焦了,这么一站就过了几百年,金戈铁马慷慨悲歌忽然都烟消云散了——

  “苏鹿,”顾惊云撞开我的房门,横冲直撞的走进来,“——”我想他是看到了我的画纸,竟然震惊的退了两步,然后在门口呆住了。“这颜色用的。”他摇着头,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指责。

  我转过身去,挡在画作前面,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眼睛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点亮了,好像是道连?格雷发现了自己的肖像,这种震惊让我有种从心底里的欣喜,“苏鹿你知道吗?”他吸了吸鼻子,“你这幅画让我吓了一跳,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能让人吓了一跳的画肯定是好画。”

  “哈哈哈——”我夸张地大笑起来,我向来都喜欢我自己的这种笑,能让屋子里的每一个小小的分子都染上莫名的喜悦,顾惊云也跟着我笑起来,“走吧,林家鸿在楼下等着呢,今天带你们吃火锅去。”

  火锅总是个好东西,当你谁都不信任了你至少还可以信任火锅。那么热气腾腾的,把牛羊肉,粉丝,菜,豆腐,海鲜,那么多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全都用一锅红彤彤的水煮得生机勃勃,一团和气,它对谁都没有差别,每个人吃的时候都被辣得舌尖发麻龇牙咧嘴,被热气把脸上的妆容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融化在了太阳里。

  “苏鹿,我好像跟你说过了吧——”顾惊云在下楼梯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我,“下周徐庆春就要走了。”

  “哈哈,你难不成要千里送京娘啦?”我心不在焉地和他打趣着,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四周慢慢地被庄严的气氛笼罩起来,因为这种庄严和即将到来的火锅我心里有那么点愉快,阶梯好像变成了一截截的弹簧,卡门序曲的前奏响起来了,我的脚步踩着节奏的鼓点,几乎就要欢快的唱起歌。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顾惊云要执着地和徐庆春在一起,我明明可以看到他们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一点也没有关于爱情的东西了,就连残留的一丝都没有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一种笨拙的妥协,一种苟且偷生。不过我那个时候只是单纯地为了顾惊云高兴,他终于可以不用忍受徐庆春每隔几个小时就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假,给我们的神经也放个假。

  “千里送京娘那是人家赵匡胤搭救无辜民女,”顾惊云拉开门,门外残留的雪气热热闹闹地向我扑过来,“本来以为你是一文化人,没想到是一假冒的。”

  我现在想起来,他的脸上时常会浮现出那种表情,欢乐的永远不彻底,最热闹的时候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刻骨的哀伤来,我想他的过去是一地的玻璃碎片,一直洒在地上突兀地闪亮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心脏就会被割出血。

  他的车眨了眨眼睛,愉悦地鸣叫起来,我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地钻进后车厢,林家鸿就坐在那里,推了推眼镜,非常礼貌地和我挥挥手。顾惊云上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把车座扶正,“去哪吃?”

  “等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在背包里翻找着我的手机,“我得叫上思瑶。”

  “叫她干吗?”顾惊云把车顶灯打开,到处找着他的烟盒,“这小妞太吵了,我可受不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窗户打开了,气定神闲地点了一根烟,给我一个打电话的时间。“瑶瑶你在哪儿——”我听着她背景里嘈杂的音乐声,这肯定不是在她家,“我在林梦溪家,”她的声音被电话线拉得走形了,“等下这里说话听不清楚,我去洗手间和你讲。”

  “出来吃火锅吗?”我徒劳地问她,其实知道她早就已经吃完了饭。

  “不去了吧,林梦溪刚刚煮好了饭,正准备招待我们呢,”这句话说完,她忽然压低了声线,“徐欣也在我们家,苏鹿你们两个是怎么啦——”

  “我们俩没怎么啊。”我笑了,“这两天我都没见过他。”

  “不是这么回事,”思瑶的声音很着急,“我刚才,就刚才还听见他和林梦溪抱怨,他讲得那个可怜,就像没爹没娘的小白菜似的,你知道吗?林梦溪差点都发怒了,差点到你家去找你——”

  “和林梦溪说我坏话?”我皱起眉头,阴凉的树木苦味儿和风一起吹到我脸上。“你放心吧,她不可能到我家来找我的。”我紧紧地攥住了手机,“好了宝贝,没事的话你就先吃饭吧。我挂了。”

  【林家鸿】,2013

  从我跟着苏鹿和顾惊云参加他们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开始,苏鹿就开始慢慢蜕变,散发出让她后来举世闻名的那种耀眼的光芒来。她好像是天生为了宴会,欢笑,为了那些香气四溢的佳酿而活着的,我有的时候,看着他们的聚会,都会不自觉地心惊胆战,那种聚会和颓废无关,它早在1000多年前就被李白写进《将进酒》里,是一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生机勃勃的挥霍。再看着在人群里神采飞扬的苏鹿,我觉得她简直就像是那个用灵魂换取永恒的欢乐的浮士德——当然,是个迷人的浮士德。

  “你说你干吗要这么活着呢——”这常常是宾客都醉倒在她家的地毯上之后,我对她说的一句话,她那时在楼上的房间里仰面躺着,妆也不卸,手中拿着半瓶没喝完的酒。“你看楼下的那些人,他们平时都是一本正经的,他们忍耐了多久才能把今天晚上的话全都说出来,比起他们平时的模样,我就更喜欢看——”她朝我微笑,“更喜欢看他们现在的样子。

  我到后来才懂苏鹿说的是什么意思,夜店,宴会,歌舞升平,历朝历代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闭关锁国还是漂洋过海,人们总需要个这样的场所,来替他们延伸开白天永远要藏起来的那些爱,恨,笑,泪,隐忍的痛苦,阅尽世事的疲惫,你可以把功名利禄都无比潇洒地踩在脚下,可以借着酒挥斥方遒对着月亮讲话写下一大堆流传千古的诗,可以破口大骂看你不顺眼的那个教授,也可以和你喜欢了很久的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拥吻——每个人都是场上的主角,灯光和酒精制造出了一种迷乱的柔情似水,让所有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放纵,反正明天一早起来谁也不会再记得,反正狂欢的尽头就是永别。

  “可你总该注意点名声吧。”我那时候还对这个道理困惑不解,在苏鹿的卧室里挠挠头,她走到画板前面去,慢慢地调着颜色,“你们这些人真他妈没劲。”她只有喝了点酒,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话,“什么时候这个世界上,男女才能真正的平等。”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了,我看着她在画板上淋出那种狂风暴雨将至之前的色彩,“我平时看他们那些人,都是平面的,”苏鹿一边凶狠地泼上暴风雨一样水汪汪的红,一面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对我讲了那些半真半假的前半生之后,我才觉得他们都是立体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我觉得无论是谁,在某一刻至少都是真诚的——”

  “苏鹿你在画什么啊?”我站起身来,没出息地走到她旁边去,我总是这样,害怕这种彻底的,荒凉的沉默。我看到她画上油纸一样凄凉的老月亮,黑暗里用力地摆动着纤细腰条的柳枝——当然这都不是重要的,她画的是戏台,被风吹雨打之后破败肮脏的戏台,用灰金色的重墨勾着边,好像真有什么传奇的角儿在上面站过似的,整幅画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山雨欲来的气息,她画山雨用的是天上被水润开的红色,那种即将到来的,气势磅礴的危险就像是一只暴戾的猛兽一样,懒洋洋地伸出舌头来,舔着刀尖上的血。我看见这幅画的时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幅画是送给简意澄的,”她笑盈盈地把笔放在地上晾干,每当她喝了酒的时候,总有这种看上去很迷醉的笑,“它叫《霸王别姬》,还记得程蝶衣吗?”

  简意澄是冬天来的新生里一个著名的小GAY,喜欢了一大堆男人都被连讽刺带骂地拒绝,最后一次还被人把表白的记录贴到网上。刚刚还在苏鹿家楼下歇斯底里地讲着胡话,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苏鹿喜欢听别人的故事。我们从来没听过她自己的故事,她总是把那些故事用桀骜的色彩记录下来,有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游离在时光之外似的,艺术家啊,我感叹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的这种气质到底是真诚还是故作玄虚的面纱。

  “林家鸿你不懂艺术,”她整个脸像是海棠花一样娇醉,笑嘻嘻地看着我,“你这就是在为你不懂艺术找借口。”

  “那群神经病,不是自恋就是变态,我干吗要懂。”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你还别说,我这辈子就读过三本小说,一本是《三国演义》,一本是《我的大学》,全都是我们班那更年期的老妖婆班主任逼着我读的,还有剩下的一本,我都不好意思说——”

  “你不是把语文书也算上了吧,”她梦呓一般地回答我,迷迷糊糊地扯着床单上开裂的线。

  “不是,是《泡沫之夏》——”我感觉到我的脸涨红了,好像小的时候黑丝袜锡纸头的非主流照片被人翻了出来,然后为自己辩解道,“那是我当时的女朋友逼着我看的,看了第一本,我第二天就死活把三本都还给她了,我就他妈觉得那种东西简直就是浪费木材。”

  “那本书不就讲了一群大老爷们儿整天围着一个女人,整天紫薇、尔康的。不像话。”苏鹿半睁着眼睛。“不过话说回来,你居然有女朋友。我还以为你们学软件工程的都是那些年,我们班上没有女孩呢。”

  “这,我也不是从生出来就开始学软件工程的吗。”我尴尬地摸了摸头发,每次我尴尬的时候总会有这个动作,我觉得让我自己看起来很幼稚。“高中有个谈了三年的,前两天才分手了,她说我距离太远,她没有安全感。”

  我想苏鹿一定是没跟上我的话题,一直不管不顾地往下说,“其实我最讨厌那些青春片了,每次拍出来都是蓝天白云青草地,有个白衣服长头发和小龙女似的姑娘被一大群毛头小子暗恋,对,这姑娘还得是学跳舞的,好像高中除了谈情说爱就没别的一样,×,你们上高中的时候不写作业啊,不被数学折磨得昏天暗地啊,老师不都一边等着学生对她山呼万岁一边挑动群众斗群众吗?还港台腔地互相骂笨蛋,大笨蛋,哪来这么小清新的事儿啊,都是傻×,大傻×——”我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她像个兄弟一样一脸认真地搭上我的肩膀,在灯光下看着我,“鸿爷你说是不是,你说我们小的时候哪有你是风儿我是沙,都是你是孙子我是儿。”我成功地又一次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她总有这个本事,坦荡得让你觉得她是你的一个知己,就算灯光和酒精调出完美的暧昧气氛,也能让你一点想法也没有。

  像她这种真正胸无城府的漂亮女人,威力就像是个开着保时捷却从来没泡过妹子的富二代,可想而知的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遇到接连不断的坏男人。但我在这些能从市政府到警察局首尾相接绕一圈儿的男人里挑出来几个稍微不那么败类的同类,当然也有和我同舟共济的围观群众,比如江琴。

  【梁超和叶思瑶】,2015

  谣言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重铸一个人。可以组成一个人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可以让一个人失去照片上前后左右的所有脸。

  夜慢慢地深下去了,街灯的光芒透过窗帘。我改完了转学的申请表,揉了揉酸痛的脚踝,打开顾惊云的人人主页,满屏都是别人点上的蜡烛。我曾领会过谣言的力量。当年因为简意澄传出来的关于苏鹿的谣言,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多少人反目成仇。

  大概就是她了吧。我把鼠标点上最近访客里苏鹿的头像,才发现她已经删了我的好友,我看不到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因为我和简意澄之前的关系,他们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接我电话。偶尔有一个不小心点了接听就二话不说地挂掉。这更让我觉得他们在隐藏着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点着鼠标,把网页往下拖动。

  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顾惊云的转发记录非常无规律,甚至出现了合肥机动车限牌和房地产税这种新闻。没听说他打算在国内买房,他也不是合肥人。这两条新闻按理说和他毫无关系。但是他不仅曾经阅读过,还郑重其事地转发。

  我把他的转发记录一条一条地复制下来。试图找出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我点开这条,提示没有访问权限。看起来只是个文艺青年无聊时写的诗。

  “你们去睡吧,皇马有我把守。”

  “若风解说!瞬间爆炸!请叫我中路杀神!”

  “房地产税最晚应于2017年‘两会’后实施。”

  “若有天我背上行囊,谁还会记得我?”

  “出售卡码木吉他480。”

  “机动车限牌离合肥还有多远?”

  “开在手上的花——2014高中生满分作文精选。”

  “北大虐狗事件回应:戴口罩男子系临时工。”

  “神仙居住的地方——阿尔卑斯山。”

  我试着从这一串无意义的转发记录里找到规律,先是把它们的首字母都排列出来,nrcncjkbs,显然不对。然后我拿出手机,把这一串字母用手机的九格键盘打出来。672625527。虽然不知道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把它记了下来。说不定是什么银行卡密码。

  然后我试着在这些文字里找到彼此相关的词语,这可能是一句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惊云要用这种方式把它隐藏起来。我前后共找到了斑马,神仙,卡车,花狗。正在我即将绝望快要放弃的时候,若风的视频终于提醒了我。

  若风……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我盯着从这些转发记录里画出的红圈组成的句子。顾惊云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可能转发了十篇互不相关的东西只为了告诉大家这句话。除非他脑子坏了,或者他是抗压吧的十六级大手。

  黑夜总是难得的清静时刻。思瑶睡了,隔壁总在互相破口大骂的一对男女室友也睡了。我穿上拖鞋,静悄悄地出门去拿一罐可乐。黑夜里沉默的灵魂也都睡了,仿佛一台静止的老电视,噼噼啪啪地闪动着雪花,让人不忍心打扰。

  我打开冰箱门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手。思瑶站在冰箱旁边,光从下往上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眼窝照得更加深陷。

  “你还没睡啊,这大半夜的。”我顺手拿了一罐可乐递给她。

  “我害怕。”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脸因为虚弱而泛红,眼睛里充满了坐卧难安的恐惧。她接过可乐,十根手指像是琴弦一样颤抖。

  “怕什么啊,快点睡吧。”我一瘸一拐地穿过整个客厅,走到窗边去,打开窗帘,把窗台上的几块零钱握在手中。寒冷的空气和远方卡车的声音一起涌进了屋子里。

  思瑶也走到我背后,她身上有洗衣粉和泡沫的新鲜味道,好像一张刚从造纸厂里运出来的薄纸。“我房间里有鬼。”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盯着她笑了。我猜想这个笑容看起来一定十分难看。“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是真的有。”她的手不自觉的抓住了衣角,不屈不挠地重复了一遍。

  “那带我去看看。”我跟在她后面朝她房间走过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看。我怀疑她可能会像马加爵一样骗我进她的房间,然后手起刀落取我颈上狗头。我平时对她没什么关注,这么长时间她还没动手,我真是要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她房间里的黑暗更加深远。衣服胡乱扔了一地,桌椅蜷缩在黑夜里,被她踢得乒乓乱响。“坐下。”她把我拉到她的床沿边。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就要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最终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向半掩着的百叶窗。“就在那边,窗外。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有人在盯着我。”

  “可能是只浣熊。”我站起来,拨开百叶窗。小区里的夜灯在窗户上晕出一团团暗淡的光圈,好像是新年夜里纸糊的灯笼。“它藏在树上,被你吓跑了。”

  “浣熊总不会有人的眼睛。”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而且我听到了笑声。”

  “那是树叶,或者你做噩梦了。”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从裤袋里拿出烟盒。那些烟的长短都一样,让人犹豫到底应该取出哪一支。黑夜是个好时候,沉静而令人安心。

  “你想知道简意澄的事儿,其实应该问我。”思瑶半躺在床上,腿藏在被子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后果,但是多少知道一点前因。”

  “我做事儿从来不考虑前因。”我盯着她,“你们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病得没那么厉害。”风透过她的窗户漏进来一点儿,把静默的黑夜吹得簌簌作响。我看到她裹紧了被子,好像是一棵种在角落里生了病的白杨树。“你在看顾惊云的人人吧,你也觉得他的死和简意澄的事儿是有联系的。”她提到顾惊云的时候稍稍地回过身去,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害怕惊动窗外的大雾。

  “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打火机骤然亮起的咔哒一声里看着她,她在盯着我背后,盯着墙上晃动的她自己的影子。“因为我也在看。”她这句话没有对我说,而是丢给了黑夜。黑夜永远讳莫如深,什么秘密都会保守。

  “他的转发记录你看了吗?”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做出想探讨这个话题的样子。

  她没说话,轻轻地看着我笑了。这种笑意我在某个久远的时候见过,三年之前顾惊云还和徐庆春在一起,这就是顾惊云见到徐庆春每隔五分钟爆发出来的×你妈时候的笑。现在想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是上辈子认识的,我不记得他们的眼睛,他们讲过的笑话,他们从哪儿来。于是我吐了个不怎么成型的烟圈,来对抗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

  “别在我房里抽烟,我和你说过至少五遍了。”思瑶终于开了口。我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来把它熄灭,只能措手不及地夹着它,静静地看它燃烧。“转发记录那种东西,你真的觉得有用?从前苏鹿就告诉过我,能让人看到的密码都是假的。真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写下来。时间久了就连自己都忘掉了。”

  “你和苏鹿认识过?”我隐约觉得在很多年之前她们好像的确曾经相识,出则同辇入则同席。但后来她们就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和许多留学生一样分道扬镳。

  思瑶的笑容像打火机的火苗一样一闪而过。“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她把电脑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看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回答,“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这是一首歌。”她摇了摇头,甚至没听出来我说的是个笑话。“如果你非要说它代表什么意义的话,这就是一首歌。从上往下看,歌词在重复的地方转发记录里也在重复。所有的字合起来就是——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风灌进我的领子里,从她头顶上望过去,能看到几片云飞快地把月亮遮起来。“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紧了紧衣服,思瑶的轮廓浸泡在月光里,皮肤白得透明,甚至能看到她一根一根青色的血管。

  “这是他总唱的一首歌。”思瑶的指尖在电脑屏幕上划来划去。“以前苏鹿和他是室友,我去找苏鹿玩儿的时候就总能听到他自己在唱歌。”她点了点屏幕的右上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看这些东西的转发时间。”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转发时间都在7月15日到7月16日之间。那时候顾惊云已经死了。思瑶近乎胜利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我告诉过你,这儿闹鬼。”

  她颤颤巍巍地把被子拉过肩膀,胳膊细瘦,眼睛明亮。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中元节提着灯笼迷了路的可怜幽灵。冷意从我的每一根血管里漫上来。“这是别人登他的号转的,你别乱想。”我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像鬼片里马上就要领便当的傻瓜。

  “认识他们的那个时候,我还和徐欣在一起。”思瑶舒展地靠在枕头上,半闭眼睛。“那时候我刚来美国,天,水,空气,都特别干净。我就想当然地觉得,未来应该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一种深深的苍凉藏在她的指尖,藏在她握紧被子的手中。仿佛夜风吹过倒伏的树枝。“那天是个大年三十,徐欣说要去带我玩,却带我去拜见了他的几个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几个一起鬼混的老生。他还说要和我安安定定地过日子。这话吓到我了,也吓到了苏鹿。苏鹿当时坚决要求我和他分手——”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看起来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了力气。“后来苏鹿去找徐欣谈。我还以为她和徐欣说了什么坏话。其实谁都没错,当时我们太小,都不懂。”

  她朝被子里用力地蜷缩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弱。“只有不懂世间这些人情的人,才能干净。”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恢复邦交——”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她已经熟睡,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她的房间,忽然想到顾惊云的转发记录,然后打了个寒噤,推开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黑暗里苦涩的气味。满地都是雨后腐朽的叶子和烧焦的味道,闻起来好像刚刚举行过一个葬礼。我转过头去,旁边是思瑶的窗子。我看到了她窗户上一块未干的水印,接着心跳停了半拍——

  那水印极为清晰,好像有人在她窗外站了许久,脸贴在窗户上,死死地盯着她,把所有的气息都恶狠狠地吐在了窗户上。而水印并没有一点消隐的痕迹,那人才刚刚离去——也许从没有离去。

  【江琴】,2013

  顾惊云提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来美国六年了。六年,我们初中门口那火葬场都倒闭了。

  下飞机的时候正好赶上凯莱新生报到,飞机上一水儿的河南话四川话东北话让我感觉这不是飞美国的,是飞北京的,简直就是一首都机场。

  我从一群和新进宫的小秀女一样叽叽喳喳的四川小女生身旁绕了过去,其中一个还在我后面不断地嘟囔,我一心想避开这群小蜘蛛精,她们的声音还是从我后面围追堵截了上来。“大姐,你踩到我箱子喽!”

  靠,谁是大姐啊。等着吧,先让你们乐一会儿,待长了你们就明白了,有你们哭的时候。

  顾惊云的车还没有来,我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些被骗进宫里来从此故乡是梦乡的小侍卫小宫女,决定奢侈地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开始惆怅。小镇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混沌,没日没夜地下着雨,绝对不是那种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的潇洒,这里的雨是毫无感情的,凶恶的,憋足了一口气儿和你耗着——等着吧,看咱俩谁先杀了谁。

  别以为美国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纸醉金迷温柔乡了,所有留学的学生,结果全都是被发配到小镇去——因为美国学校根本也没几所在城里的。这种小镇,在美国数不胜数,街道无比荒凉,每天天一黑,四亿人民一起回到远古时代。没车的不用说了,就是扛着十几斤的东西从超市回家当苦力的命,超市也远着呢,上山下山至少二十分钟。就算你有车,从这儿开到最近的城市也至少一个小时,对,就和河北离北京的距离差不多,千万别听中介那帮混球儿瞎吹,全都是扯淡呢。

  什么,您说饭店?你指的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汉堡的麦当劳还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方便面的越南粉啊?噢,你想吃牛排,先开车一个小时再说,没车和我扯什么牛排,乖乖回家啃泡面去。泡面还不是中国的康师傅,是里面连调料包都没有的小干面。康师傅在这边可是奢侈品,物以稀为贵,一袋难求。少年你住寄宿家庭?那更好玩儿了,准备好随时变身小丫鬟忍受老嬷嬷的臭脸色挑刺儿外带逼你干活吧,每天分你一块比萨吃算给你面子,说什么合同包饭,我们都不吃饭你吃什么饭,对了,快准备双耐磨的运动鞋,把你那些花红柳绿的瓢底儿高跟儿小马靴该扔哪儿扔哪儿去,每天上学就跟山里孩子似的,翻山越岭走一个小时,脚磨出泡了那是你活该。

  还真别说我吓唬你,我们有一兄弟才16,被寄宿家庭逼着打了一个月的黑工,每个周末像杨白劳似的早起晚归,还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有那倒霉的张伊泽,就出去玩儿了一会儿,寄宿家庭就给他打电话破口大骂他是个小婊子,这还不说,回去之后还掐死他一只猫,气得他给动物保护协会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惜打不通。别拿国内大学跟我比,国内大学你再怎么宅,想吃饭的时候还是能下楼和几个兄弟喝点小啤酒吃点小烧烤,我们这儿,做梦去吧您。

  别以为你来这儿就能图个省事儿,学习图个清静,每个学期GPA的指标就能压死你。我一阅读课的同学阑尾炎,请了半个多月的假回国做手术,回来时候学校翻脸不认人,直接开除。再说了,饭都吃不上你省哪门子事儿啊,这就是真正的洋插队,什么叫插队啊,老乡家,青年点,所谓青年点就是学校周围唯一允许租给留学生的小社区,你国内拉开窗帘看到的是夜景,我们这儿就是死黑,真是死黑死黑的,半个人声也没有,老黑都在黑暗里猫着你也看不见他,伺机而动等着袭击亚洲人。想出个门最好带上现代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与狼共舞,我说的不是老黑,是真狼,大野狼,看见你还龇牙咧嘴的。

  还有传说中青年点的party,我告诉你吧,说到底那就是农村七大姨八大婶串大门子,时不时地还得拎一串大蒜二斤老白干,坐下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我们这儿没老白干,一箱啤酒代替了。对了,你不到21还买不了啤酒,警察抓,饭店里点个饮料都不行。我也想奋斗但是浑身像块儿用完剩下半块儿的橡皮似的,再也使不出来那种劲儿了。你到了学校,美国老师那一副“你能出来上学,就是受了莫大的恩典,你刚从监狱一样的国家里逃出来,你应该重新做人,好好表现,悔过自新,争取立大功,能不用再回到监狱里”的熊样,那种眼神能恶心死你。真的,一点不夸张。

  所以啊,少年们,趁你们对国内的回忆还没变冷,还热乎,抓紧时间让它们往你的梦里面多跑跑吧,记住你们家门口阳光晒下来的香味,记住小饭店里牛肉面汤的味道,记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夹在欢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记住你少年时代女朋友的脸——因为你肯定再也见不到她了。千万别信什么异地恋。

  但愿你们还能借着睡神的美化,让红热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们能在睡梦里对喧哗甚至荒谬的年轻时代达成最刻骨的理解与怀念,因为这是世界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点美和热情,千万别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没有了。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混账到都快记不清爸妈的脸了,回家之后初中门口的火葬场都被拆了,空气里还留着点灰烬的生腥味和没完成的葬礼的气味,那条在太阳底下成天打哈欠的老狗也死了,整个城市变得翻天覆地,原来的万寿路变了商业街,原来的万达广场变了大酒店,就连在我家门口开小卖店每天多塞给我一板话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的同学还在谈着哪本杂志办得好哪儿的螃蟹面好吃却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我妈新养的狗都冲着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儿童相见不相识。

  6年了,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小的时候觉得乡愁都是狗屁,从万里觅封侯到关河梦断,岁月它太长了,长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壮志未酬。我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它甚至都已经不愿意进入我的梦里了。我想给过去的岁月盖一面旗帜献一束花,却发现它连块墓碑都没有。我在太阳刺眼的老街上不断地走着,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身后温柔的,悲凉地提醒我——继续漂泊吧,你无路可去了。

  我他妈再也没有力气反驳它。

  我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把烟踩灭,顾惊云那小子还没有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顾惊云,你丫五分钟之内还不到的话,下学期所有的作业你全完蛋。”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答应我的大事儿没有做不到的,这货长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办起事儿来还算靠谱。

  之所以这么不择手段地让他把汽车当飞机开,是因为一秋天来的小新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从国内开始就手机QQ微信一直轰炸我,非得来机场接我机,你说我就圣诞节放假回个家他至于亢奋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吗?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和他斗智斗勇斗到最后自己都恶心了,现在还在小树丛里跟做贼似的躲着,生怕看见他那白色的别摸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活脱脱一007。

  我就说这留学吧,只要你物理上是一雌性生物,准有几只小蝴蝶在屁股后面跟着你乱转,当然也不一定,比如我这个就是一小苍蝇。我有一天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开始和他热泪盈眶地埋汰自己,我说老子已经给自己糟蹋成这样了,短发大脸虎背熊腰,你还跟着我你是图什么啊,难不成你有同性恋倾向。结果这丫的根本就没听进去,我都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与人类进行沟通与交流,就知道跟伪军似的点头哈腰耍嘴皮子,满嘴“太君”、“哈伊”外加扯开话题,你看我刚和他说完这事儿,他立马就给我扯上他们家族传统,说他们家男的出门必须穿阿玛尼——姥姥的,这是一什么家族传统啊,真是犬父无虎子啊。

  这货还没完了,滔滔不绝地开始发表他对古奇驴牌范思哲的各种见解,这套言论就像一煮熟的鸡蛋黄儿似的,杀伤力极大,把我一肚子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给噎进去了,我被噎得直翻白眼儿,直挺挺地憋出来一句“我第一次见人把阿玛尼穿成这样——”他还满脸无辜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理他,本来嘛,我第一次看见人把几万块钱的阿玛尼活脱脱地穿成了地摊军大衣。

  顾惊云的小跑车终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先到了,我没想到的是,徐庆春从车里面先下来了,提着她驴牌的手提箱,戴着大墨镜穿着豹纹儿的高跟鞋,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在坐飞机之前还要把自己硬塞进紧身的小礼服裙里那绝对是抱着一种烈士的心情。“老公——”老远就能听见她挂在顾惊云的脖子上,挤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老公亲一个嘛。”

  这种电光火石,光怪陆离的场面常常都能震撼到我。我见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凑过来了,就没敢往他们俩的小戏台那儿走。顾惊云隔着徐庆春的怀抱,远远地看到了我,歉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就搞不懂,这俩人平时在家里自相残杀血肉横飞,互相都恨不得把对方弄死,到外面又要大张旗鼓地摆出你侬我侬的样子,演得跟真的似的。

  等徐庆春终于结束了她模仿一根又长又黏的蜘蛛丝的表演,志得意满地拉着小箱子离开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老公——”我学着她的样子扭得春色满园,“老公你想不想我啊?”

  “×,你小子还是这么贫。”他没好气地笑着推了我一下,我看着他需要被这些平静的动作掩盖起来的惭愧,觉得有种奇怪的满意。“快走吧,再不走小王八蛋就追上来了。”我钻进车里去,雨水顺着车窗的弧线流到我眼睛里,冰冰凉凉的。

  “给,”他掏出烟盒,扔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不吭声地一直开车,雨水昏天黑地地泼在窗户上。我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不说话的样子,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对了,除了前年10月份那几天。所以我知道,他沉默的时候肯定要出点什么大事儿了。这种“坏了”的预感让我心里有种麻酥酥的,触电的感觉,人掩饰恐惧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所以我打开窗户把烟弹到窗外去,然后问了句蠢话。“你怎么啦?”

  吱的一声,车子猛烈地打了个滑,把我震到车门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在若无其事地开车,说不清为什么,他开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破口大骂。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庆春。”他对着远方,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在练习着说这几个字。“但是——”

  “怎么你觉得烦啦?打累啦?我告诉你过几天你对着镜子打飞机的时候就开始想她了。”我往肺里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别贫了,我说真的。”他把车放任地开着,然后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得无比庞杂。嗡嗡的震得我的鼓膜发疼。“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好啊,我还以为她是永远能让你轻松的那种女孩儿。江琴你知道吗?有的人放任,有的人坦然接受自己的放任,这个时候这种放任就变成了热烈,自由,就变成一种美德。可是他妈的她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他的手用力捏紧了方向盘,“这么神经质。”

  我文学水准其实不怎么样,到今天也没法形容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铲子一铲子挖了一辈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矿坑塌下来,变成了自己的坟墓。

  “你后悔啦?”就着窗外滂沱的水声,我不敢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了,“我×,顾惊云,你丫有病吧,当初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和她在一起,现在你知道他妈的后悔啦?”

  “我早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语气永远都不给你任何质疑的机会。

  “——好吧。今天几号?”我随便地转移了个话题,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儿。无论我们这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争执的苗头,先打退堂鼓的总是我。我不喜欢吵架。一点也不喜欢。

  “31。”他平静地回答,“12月31。”

  “今晚上元旦你得搞个party吧,”我漫不经心地问着他,“我可是在国内都日思夜想着你给我介绍几个小妹子呢。”

  “那必须的,”他笑了,“今晚还有几个,几个小新生。”

  对了,顾惊云,这就对了,别以为我看不到你提到小新生的时候语气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光芒点亮了。别藏了,你今天这出悲壮的表演,不过是为你接下来又一次卑劣的遗弃找借口。你别忘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19岁,你才17,我当时以为你就像你表演出来的一样天真勇敢卓尔不群,我还以为你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有一颗滚烫热烈的心脏,我同情你,就好像看到早九晚五的公务员写下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一样的同情。因为我自己的愚昧无知,我竟然以为那是爱情。你还记得前年秋天吗?你离开我的时候多果断啊,你从那个悍马哥手里抢过徐庆春的一出多漂亮啊,在10月阴沉寒冷的清晨决斗,还被警察直接铐走,多壮烈的一幕传奇,谁都以为她是让你不顾一切的,唯一的梦想,你们俩就像是比才歌剧里的斗牛士和卡门——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10月份你那开公司的爸爸破产了然后猝然离世,你家里不仅断了所有生活来源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这个时候富婆徐庆春不是你唯一的梦想而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所有的卓尔不群背后都藏着苦心谋划,所有的热烈勇敢里面都写着步步为营。顾惊云,你演得太棒了,现在谁都觉得你是个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悲剧英雄,谁都同情你被梦想轰轰烈烈燃烧过以后残留的灰烬折磨得不堪一击。

  你那点梦想婊的小聪明我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世界这么大,你看了也没什么用。还好你当年遇到的是我不是别人真他妈万幸——顾惊云我告诉你,徐庆春可不是我,她已经带着她所有的尊严一起被你踩在脚下,她已经真正地发狂发狠图穷匕见,就像是一场暴烈的飓风,只会想着置你于死地,根本就不会在意顺便带走了周围的高楼,民居,以及一个城市人的生命。

  现在,恭喜你们吧,这个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姑娘,就要和你一起,陷进肮脏黑暗的沼泽里面去,然后,你们每个人,都会被这个你亲手拉了弦儿的炸弹炸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污浊,肮脏,它是整个城市流动的血液,在下水道里喧响,在每条街上肆虐,寒冷,带毒,跟着四面八方白蒙蒙的雾气一起,渗进每个人的血管和灵魂——但是别忘了,这也是上天给你们的新年礼物,送给你们这些自私,懦弱,伤痕累累的人的,真正的苦难,然后再满怀慈悲地教会你们,怎么狼狈不堪地妥协。

  祝你们,新年快乐。

  【苏鹿】,2014

  新年来了,但是一点年味儿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忙起来,终于找到了个理由纵饮狂欢,好像在这个时候,落了单就是可耻的似的。这不是国内的春节,没有灯彩,没有噼噼啪啪放完之后带着凛冽的火药味的爆竹,没有描着金墨的对联,也没有散发着懒洋洋气味儿的韭菜猪肉馅饺子。元旦不是什么大事儿,明年这个时候,我得去太空塔上看焰火。

  “苏鹿,”顾惊云在厨房里叫我,“来尝尝烤鸡翅。”

  我把金黄色的烤鸡翅接过来,坐回沙发上去和两个来参加party的女生一起看恐怖游轮。自从徐庆春走了之后,顾惊云就一天比一天更加耀眼,像是那个雪碧广告里的小人,喝了口雪碧之后忽然活过来了,一举一动都饱蘸浓墨写着传奇两个字。

  电视上女主角拿着斧头绝望地乱砍乱杀,旁边那个瘦小的男生就忽然一声尖叫,抓住我的胳膊,过了几秒之后又很不好意思地坐正了,“你们都不怕鬼片吗?”他小声地,带点崇拜地对着我说,“你们真厉害。”

  “我在中国好像把所有的鬼片都看完了。”坐在我另一边的那个高个子女生转过身来,把一条修长的腿跷起来,她的声音就好像是一杯软软的,融化了的热巧克力一样,还对着我轻盈地一笑,我觉得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面那个女人年少的时候长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但她要更温润,好像是一块熠熠闪光的正红云锦。“每天晚上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看鬼片,现在已经达到了能看出来主角的假血是番茄酱还是红墨水的程度了。”她开心地笑起来,我一瞬间知道了古人形容美女为什么会说“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过这个,”她指了指屏幕上满墙壁触目惊心的红色,“好像是油漆。”我把鸡翅从竹签上拆下来,给她们两个递过去,她们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血肉横飞,一边专心地啃着鸡翅。我听着包里手机不断地震动,哀叹一声调了静音。怪不得我不怕鬼片了,我恶狠狠地想,我的生活已经被这个家伙毁得比鬼片还恐怖了。

  “这是谁啊,”矮个子的女生好奇地看着我,我盯着屏幕上徐欣两个字,把手机扔到包的深处去,好像扔掉了个快要爆炸的手榴弹似的,“没谁,一个同学找我办事儿,我不想管他。”

  “能找你这种女孩儿办的,一般都是情事。”高个子的女生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用两个手指挡着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我尴尬地笑了笑,“哪儿来什么情事啊,他想让我帮他写作业——”

  “开饭了开饭了——”顾惊云像个跑堂的小厮似的端着一盘盘菜和汤来来回回地跑。水煮鱼,烤鸡翅,柠檬虾,西湖牛肉羹,夫妻肺片,牛腩煲,一道一道地摆上桌来,混杂着热热闹闹的香气,很容易让人想起来“团圆”这个词。米饭松松软软地被盛上来了,连香味儿都是暖洋洋的干净,顾惊云的几个兄弟刚打完DOTA,从楼上一个接着一个走下来,水煮鱼的汤沸腾着,还冒着白蒙蒙的热气,我看着他们互相打闹着抢一个离食物近的位置,好像是隔了漫长的岁月看过来,多年轻啊,我在心里长长地叹气,随后又笑着骂自己,苏鹿,你比他们年纪还小呢。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女朋友——”顾惊云站在我后面,手扶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对着大家。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变成你——”还没等我说完话,对面的一个男孩子就毫不客气地把筷子甩了过来,“少扯淡了你顾惊云。”

  真美好啊,我的身体里涌上来一阵长长的,像是海风一样的悲戚,抓紧了手提包的带子,里面的手机亮一阵,灭一阵。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宴席上站起身来,拉开门,迎着外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冷风走了出去,靠在窗边上按下接听键。

  “给你打了一百个电话你都不接,”他的第一句话语调还算和气,“又在带着思瑶鬼混?”

  “我在家,”我把语气用力调整成和一个朋友闲聊的轻快,“你要不要来坐坐,我家做了不少菜。”

  “你家?”他冷笑了两声,“我可用不着,估计顾惊云正在和他那一群朋友聚会呢吧,对不对?否则你们怎么可能做饭呢?和这群人渣好好玩啊,我就不去了,免得你们看着我心烦。对了,你少带思瑶出入这种场合,否则可别说我不给你面子。”

  “徐欣,”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下来了,“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啊,你不就是教思瑶怎么养狗吗?顺便拿我练练手,心情好的时候叫出来逗两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滚得远远的。别以为我没听说,party女王?”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像是夹着风沙打过来的咸热的海风,“现在你的名气可不小啊,和顾惊云混得不错?不就是想找个有钱有车的陪人睡,这靠山选得也差了点,等徐庆春回来了,你可真就成凯莱的一个笑话了——”

  “你说什么?”我嚷的声音大了点,后面房子里就是温暖的灯火,我狠狠地压低声音,“徐欣你嘴怎么能这么贱?”

  “对,我嘴贱,我不仅嘴贱我人还贱呢,所以我他妈就是一个备胎。”他冷冷地笑了两声,“我真没想到啊苏鹿,你刚来美国,心机居然这么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让思瑶跟着我,不就是图我有辆车可以带你们出去玩儿?你们俩这个套路太老,人家日本的援助交际十几年前就会了。看思瑶好骗你就假装是她的好朋友,看见我宅在家里不出门你就急忙让她脱身找下家,生怕她砸在我手里,看徐庆春不在你就想方设法地上位。苏鹿,你这些小手段我看了简直叹为观止——”

  “徐欣,”我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握着电话居然笑了,风噼噼啪啪地吹过树叶,呼啸的声音是树古老静默的灵魂,只有在夜晚无休无止地唱着歌。“你让我恶心。”

  “对,我早就知道我让你恶心,你现在都不知道在思瑶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她现在在学校里看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他那种语气在电话这头听都明明白白地写着气急败坏几个字,“还有别人女朋友都是和男朋友一起住,为什么你就偏不让思瑶和我住?她要是嫌我给她丢人的话,你俩也趁早说明白。我趁早滚。”

  “你是来找我让我劝她和你同居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她就是不想和你同居怎么了?她才多大啊你就想让她和你住在一起?你脑子有病吧!徐欣我告诉你吧,是你自己心理阴暗所以你眼里的别人就都是一堆烂泥——”

  “你少装纯了行不行?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找我办事,办完事儿之后就看都不看,全学校的人都说我是一条狗,我现在——”他还是像武林小说里走火入魔的人一样,漫不经心地冷笑着,“我自己都觉得我贱了,我真是贱,我怎么他妈就能惹上你们两个。”

  “好,你现在后悔了,徐欣,你别忘了,从来没人求着你和思瑶在一起。我从开始到现在,就是觉得你们俩不合适。”在一片静默里我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当时思瑶说的就是给你个机会,试试看。”黑夜里的树是流动的,暗沉沉的绿色,就像水一样,“现在你也觉得不合适,我也觉得不合适,那好啊,咱和平解决。我去和思瑶说,让你们从此不联系了。以免你总觉得她在钓凯子把你当备胎,再不要脸地来打我电话——”

  “你敢和她说!”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了,语气也急促起来,“对,我后悔了,我是后悔了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零下15℃的天气在外面走了一个小时就为了送一份饭是什么感觉,还有思瑶,我不要脸地给你打电话,不就是为了她,我不远万里地从波特兰跑回来想带你们去玩,我为了思瑶被顾惊云那个孙子打——”他不管不顾地朝我喊过来,“我他妈为这事儿丢尽了脸,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别以为你们就能这么跑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你不是要面子吗?你不是让思瑶在学校里不跟我打招呼怕她找不到下一个吗?思瑶是你的好朋友对吧,我这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作赔了夫人又折兵!苏鹿你给我记住了,我怎么对思瑶,我都是她男朋友!你他妈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我这就让你在学校身败名裂!”

  “你这是何必呢,我告诉你吧,我本来没看不起你,但你这下让我彻底地看不起你了。”我听见我的声音破碎了,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飘,“你想跟我这么耗着,我不怕你,你别以为用名声什么的威胁我我就——”电话那一头挂了,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怎么了,”顾惊云叼着一支烟,笑眯眯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我不想看见他,我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和人吵架啦?”他还轻飘飘地问我。

  “没事。”我觉得好像站在街道中央,全身被溅上了烂泥,感觉到从没有过的屈辱,风把我全是冷汗的衣服吹得贴在背上,那是躺在烂泥里战败的旌旗。

  “徐欣。他就是脑子有病。”我把手机扔到包里。

  “那小子,”顾惊云轻轻地抖了抖烟灰,“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长。他就不配拥有女朋友,连思瑶都配不上。”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看顾惊云把他的车打开,红色的车闪了两下,在雪地上好像一只眨着眼睛的狐狸,“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我轻轻打了个哈欠,“是我太草率,我当时应该再劝劝瑶瑶。”

  “走吧,”他的背影像个背着吉他走天涯的流浪歌手似的落拓,“你不是一直想学开车吗?我教你。”他潇洒地拉开车门,车里海浪一样的香水味涌过来,“这雪下的,每天地都这么滑,这回我得舍命陪君子了——”

  他打开车里昏黄的灯,每次坐到车上这个时候我都有种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搭上小舟的,卑微的幸存者的温暖。但这次我坐到驾驶座上了,我踩下刹车,挪动车挡,然后轻轻地放开刹车,轰隆隆的引擎声让我错觉我在一骑绝尘。

  “怎么样,美国很无聊吧。”街道两旁全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树,街灯,小房子,黑压压地把前面的路连接起来。顾惊云就像看一个新生一样,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又不是第一天来美国。”我咬了咬嘴唇,“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儿的人都和国内的那么不一样,就连谈恋爱都不一样,为什么就不能开开心心的呢?每周末一起出去玩,一起听街上的流浪艺人弹一首曲子,把小吃街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吃完,坐在咖啡厅里骂骂老师骂骂制度然后垂头丧气地一起写作业,就算是偷偷摸摸地也是好的,可是为什么这儿的人都那么——”我拼命地搜罗着合适的用词,“那么歇斯底里。好像他们都根本没兴趣懂你这个人似的,只想把你绑着一块儿去死。”

  见他不说话,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干吗要像和我有仇似的呢?”我摩擦着方向盘上机械的凉意,“我是想让思瑶高高兴兴的。她觉得徐欣好,我就也顺着她说了。这有错吗?”

  “等你待长了你就明白了,”顾惊云伸出手指了指,示意我左拐,“你会遇到好多好多的人,事,什么国家什么语言的都有,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把你逼疯。”他说完了又笑笑,“你说你,一般的人遇到事儿躲还来不及,你就拼了命似的让人家高兴,感情这东西,答应了你付出不到。他知道了你可怜他,会觉得你看不起他,这滋味儿不好受,最后他肯定恨死你。”

  前面就是一家麦当劳,没有麦叔叔张着大嘴的微笑,只有一个夜空里亮黄色的,孤零零的小牌。我费力地把车停到车载通道上,“给你买个冰激凌,”我朝他笑了,“你这种人绝对很久没吃过冰激凌了。”

  “对了,再给我买一份开心乐园餐。”他故意逗我,然后自己大笑起来。夜空里零零落落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我特别喜欢“万家灯火”这个词,好像是在黑暗里急匆匆地赶回家,等着妈妈煮的一碗香气四溢的汤,充满了温暖的柔情似水。

  我给顾惊云买了开心乐园餐,自己点了一杯大可乐,把车开到停车位上抱着喝起来,刚才徐欣带来的不快,恼火迅速地烟消云散了,可乐泛着冰凉的泡沫,带着凉爽的甜味,顺着嗓子一直滑下去,我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气泡在我舌尖上破灭,一种莫名的喜悦从我胸腔里一层层地涌上来——这就是活着。我得活下去,就为了这个,说什么我也得活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顾惊云的预言实现了,无数的人想尽办法把我重重地打倒,把我踩进烂泥里,想要踩进地狱,我本来以为我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但是最后,我还是卑贱地,坚韧地,挣扎着在烂泥里活了下来。不管我有多屈辱多么想彻底地放弃一走了之,到了最后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一句话——

  世界,虽然你麻木不仁,蛮不讲理,肮脏不堪,冷酷无情,但是,其实,我还没有那么讨厌你。

  【林家鸿】,2014

  不得不说的是,我认识了这群整天开party的纨绔子弟之后,日子变得有声有色起来了。每天晚上闲坐着吃几块烤鸡翅,喝两杯酒,听那个长得和春哥一样纯爷们儿的江琴讲讲故事,她在美国待了6年,讲的故事也都是极有感染力的,都是些曲折离奇荡气回肠的传奇。

  “这谢丝丽也真是个人才,”她往一个空罐子里弹了弹烟灰,“到美国来7年,嫁了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儿,生生地抢了张美国绿卡——”

  沙发上坐着的人们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真有两下子。”说话的是简意澄,一个西南的瘦弱男孩子,刚来一个月不到,好像对什么都是真心实意地崇拜,“我要是能拿一张美国绿卡,让我干什么我也值了。”

  “我知道。”江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听说迎新辅导员给你们讲遭黑人哥哥袭击能拿绿卡,你一激动,把护照都给扔了。”

  “我就不想拿那东西,”苏鹿摇了摇头,“拿张绿卡有什么好的呢,干吗大家都像夺宝奇兵似的抢破了头,我现在就想赶快拿完学分,赶快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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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莲闲闲地靠在沙发的角落里,也不说话,长长的卷发若无其事地垂下来,在灯光下偏过脸来朝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和她坐的动作一样,是柔若无骨的,整个人像是摆在名品橱窗上包裹着锦缎的娃娃。她和苏鹿、思瑶一样,刚刚16岁,就有了这么让人叹为观止的,富丽堂皇的美。学校里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富二代官二代简直为她疯狂。对了,她的中文名叫程妙人,连名字都这么婀娜生姿。

  “你不想拿绿卡,是因为你家不缺钱。”简意澄说话的时候带着西南口音,总像舌头根下面含着什么似的,“你是不知道,在中国,没钱的人,简直活不下去。”

  “可能也是吧。”苏鹿笑了笑,从桌子上捡起半个橘子。我有的时候看着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又气又急,随便什么人都能像个长辈一样教训她,她却完全不在乎似的,还应和着人家。于是我从厨房里端着盘子走出来,上面是烤出来撒了椒盐儿的几串牛骨,“拿了绿卡然后呢,你们打什么岔,脑子里面除了绿卡什么都没。”

  “谢丝丽有分寸着呢,人家是假结婚,才不肯随便让那俄罗斯糟老头子占她便宜,据说给了那老头三万,三万美金啊,两年混三万,那种混吃等死的老头,真是什么都不用干了。”江琴慢慢地吐出一团属于看客的,嘲讽的青白色烟雾来,“这边结着婚,打着工,还白白养着她的小男朋友。据说丫是一‘红二代’,签证都是商务的,B1。你说这什么来头。家里政府大员,愣是要靠谢丝丽养着,长得也不好看,大饼子脸俩小猪蹄儿,过生日谢丝丽送他一辆宝马X5——”

  “都是互相靠着。”玛丽莲终于转过脸来,“我上次来也见了谢丝丽,是拿着了绿卡,但我看她也不是一辈子待在美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她以后肯定得回国,靠着那男的家里的势力做大生意,实在不行还能退而求其次当官太太,再说她长得也不那么乖,想找个别的也没那么容易——”

  “你以为谁都像你啊,”江琴喝了口啤酒打趣道,玛丽莲也不在乎,笑盈盈地朝她扔过去一块橘子皮,“我看谢丝丽对那王八蛋是真心的,每次他不上学了,逃课了,都来找我哭诉,说就这不成器的熊样,以后还怎么和他结婚。”

  “怎么都想着结婚呢,”苏鹿吃了一瓣橘子,“我就觉得,结了婚之后就没有自由了。”

  “苏鹿你还小你不懂,”简意澄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女人总得回到家庭的,一到了年龄,就特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他说的好像自己比女人还女人一样。

  电话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我顺理成章的走出去,深深的吸了一口外面凉爽的空气。

  “林家鸿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总算接了,”电话那边是思瑶吵吵嚷嚷的,甜美的声音,“苏鹿她电话又没电了,你快把电话给她——”

  我把苏鹿叫出来,她接了电话,表情立刻变得柔和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见思瑶的声音就总是没脾气。“成,宝贝儿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这个月帮你签下来。”

  我看着她把电话挂掉,眼底里藏着两个明艳的小太阳,“家鸿你知道吗?思瑶要和我签一套新房了。”她欢喜地看着这栋满是人的旧屋子,“等我搬完了家,第一件事就是请你吃饭。”

  【苏鹿】,2014

  顾惊云心血来潮地养了一只狗,每天竭尽心力地讨好它,“来,宝贝儿,新鲜的鸡翅给你放这儿了——”那只狗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过来啃完了鸡翅,然后一点儿也不给他留面子地冲着他狂吠。每次出去遛的时候他舍不得把狗绳儿勒得太紧,只能在狗后面气喘吁吁地跑,“大锤,大锤乖,哎哟我×它跑到马路上去了——”看着他像永远抓不到杰瑞的汤姆一样在那只哈士奇后面赶,玛丽莲吐了口烟圈悠然地说,“这哪儿是遛狗,明明就是狗遛他。”

  江琴和两个顾惊云的兄弟每天研究那烧烤炉能不能烤出来玉米,每次都被熏得得灰头土脸,然后抓几袋泡面,一边煮一边侃大山,“妈的,每次看视频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看到几个字,本视频仅限在中国大陆地区播放。”“对对对,每次看到这个就想抽人!”“特别是前面刚给你放了一段,全世界都在看优酷,随后马上您所在的地区没有权限查看本视频。姥姥的,难道老子在火星?”然后简意澄就会从冰箱里端出两碗双皮奶来,“好了好了,别忙着吃泡面了,没营养,来尝尝我做的双皮奶。”他喜欢那个顾惊云的兄弟,叫贺锦帆的小家伙,长得平平淡淡,却总能透出一股温柔的神色来。那几个人虽然每次在简意澄和贺锦帆撒娇的时候,都忍着恶心趁顾惊云不在的时候拿安倍晋三出气——我说他也是,好好的一哈士奇干吗起个沙皮的名儿呢。但这下见了酸皮奶就欢呼雀跃地跳过去,真可爱——说白了吧,最近几天我看见什么都觉得很可爱,因为我就要和思瑶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了。

  美国不知道为什么,规定特别气人,不到18岁,连房子都不能签。我费尽了嘴皮子,说动了林家鸿和顾惊云帮我签房,签完房子之后,顾惊云开玩笑似的问我,“怎么,在我这儿住得不好?”

  “也不是不好,”我想了想,“就是,你知道,我们聚完会之后,大家全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对着一片狼藉人走茶凉,那种感觉有点小凄凉。而且——”我咬了咬嘴唇,没说出来徐庆春快回来了这个事实,“而且我的小妞实在住不下去寄宿家庭了,我得陪她嘛。”

  “哈哈,你就永远把你的小妞放在第一位,”这天难得有晴好的阳光,从树叶缝里摇摇曳曳地照下来,把整个世界都漾成一片流动的绿色,顾惊云抬起手来揉揉我的头发,“你俩真该一起过。你要是一男的,她肯定嫁给你。”

  “那是。”我笑笑,“我要是一男的,绝对比你好多了。”

  “去死吧你——”他夸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活里,平静的日子总是不能持续太久。

  【林家鸿】,2014

  可能是因为这儿更接近北极的缘故,冬天的白昼异常短,每到我们放学的下午5点,天色就暗下来了,暮色像是小时候打点滴装在药瓶里紫红色的药水,乌涂涂的洒得到处都是。

  我拎起书包,看着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喧闹着散开,总有几句中文和着乌鸦的叫声一起扎到我耳朵里,好像是锋利的刀片。

  “你听说没啊,四级班的那个叶思瑶,好像把徐欣给甩了。”

  “甩个屁,听说是她的朋友在中间挑拨离间呢。上次我看见林梦溪她还跟我说,徐欣命是真不好,怎么总遇上这种贱货。”

  “对对,我也听说了,她那个朋友啊,据说以前在在中国是做——”后面的词被咽下去了。

  “装什么矜持啊你,不就是校鸡嘛——”跟着这个声音,所有的女生都大笑起来。她借着劲儿,顺势又加上一句,“又不是你做。”

  冷风排山倒海地灌进衣服里,扎得脖颈一阵阵发疼。

  等到人全都走干净了,我才提着书包走出去,微弱的霞光里,所有的树都像简笔画一样,黑黢黢的,利落带着狠劲儿。路灯一排排地亮起来了,在还没褪尽的天光里,发出寥寥的光芒来。

  苏鹿提着书包在思瑶班级的门口等着,身影单薄,黄昏里整个学校都空了,到处散发出冬末春初的灰烬气味,乌鸦蹲在树上,被夕阳描出黑色的轮廓,好像刚刚目睹了一个葬礼。

  “干吗呢?”我往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了。”

  “等我女人。”她简洁地回答。

  “她估计是走了,”我把她手里的书包也提过来,“走吧,回家。”

  “这——”她犹豫了一下,“我手机找不到了,以前她都是跟我一起回家的,她万一去了洗手间发现我走了的话,自己回家该害怕了。”

  “都5点半了,”我看了一下表,“就算去洗手间也不能这么长时间吧。”

  然后两个姑娘脚步轻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窃窃私语着,那些听不清是什么却能判断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的声音,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拥挤着爬过脚面,爬上后背,整个身体都是麻酥酥的凉意。

  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像在国内高中一样没完没了地议论着所有的小事,就像娱记嗅到新闻。在这儿待长一点的就慢慢被打磨得平滑,看到多耸人听闻的事情都波澜不惊,就像看戏。

  可是苏鹿和她们一样大。

  我看着苏鹿,她在寂寥的寒风里面无表情,冷峻地好像《杀死比尔》里的栗山千明。

  “别管她们,”我看着她的脸,忍不住又加上一句,“那群老母猪。”

  “没事儿,”她忽然笑起来,大大咧咧的拍着我的肩膀,“你们不是都没信吗?那他们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一样。”

  学校的建筑在渐渐浓郁下来的黑暗里变成蛰伏的怪兽。

  “喂,”苏鹿走在前面蹦蹦跳跳地看着我,“我刚给我的小妞画了幅画,你说该摆到我们新家的什么位置好。”

  我用力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想起今天中午在图书馆听到思瑶吵吵闹闹的甜美声音,“小彤帮帮我,我最近急着找房子。”

  “你不是已经找到房子了吗?”那女生潇洒地坐在转椅上,线条干净得好像钢笔勾出来的。

  “不是,”思瑶对谁都能特别自然地用出那种撒娇的语气,“你知道我的室友是谁吗?”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去贴在那女生耳朵边上,好像大声说出那个名字就把自己玷污了一样。

  “我×——”转椅夸张地往后滑了一下,然后那女生同情地拍了拍思瑶的肩,“你真倒霉。”

  女生怎么生来就能熟练地掌握两面三刀。

  “你小心点,”我对着我前面的苏鹿提高了音量喊过去,“思瑶不是什么好人——”

  路上呼啸过去一辆车,把我的声音完全掩盖了,灌木丛里的树叶沙沙的响,紫红的夜空里孤独的飞机闪着浅白的光,从遥远的上空悲悯地注视着我们这些抛弃了故乡,又被故乡抛弃的人。

  像是检阅。

  我看着苏鹿在远处唱着一首我忘记了名字的歌,有几句词是,让我们假装夜空里的飞机是闪烁的流星,这样我就能在这一刻许下愿望。

  这条路荒凉得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尽头了。

  冬天的风就像一块磨砂纸一样,把所有温暖,所有的美好,全都用力地摩擦干净。

  【苏鹿】,2014

  晚上顾惊云又举办了宴会,算是给我的告别式,他们煮了火锅,蘸着自己调出来的,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调料,说了些“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类的词,便开始旁若无人地打得州扑克。简意澄也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跟你们说,爷当年可是夜店里泡大的,”顾惊云喝了几瓶啤酒,脸更白了,笑嘻嘻地捏着一把牌,“不出三局,我至少灌倒这桌上的一个人,你们信不信。”

  “顾总你别吹了,”贺锦帆笑眯眯地往中间的杯子里倒上酒,“跟不跟?”

  顾惊云看了一下自己的牌,“这怎么不跟呢。”他也接着倒,那边简意澄忽然开了一瓶整瓶的啤酒,决绝地全都倒到了那杯子里,看得全场的人胆战心惊,“跟不跟?”他冷冷地环视四周,脸上云蒸霞蔚。

  “这——”贺锦帆愣了,“顾总,他是什么啊。”

  顾惊云眯着眼睛看已经发到桌子上的四张牌,“三个A?估计不是同花儿。”说着翻开一张牌,然后顺其自然地跟着简意澄开了一瓶酒。

  “跟吧。”贺锦帆又打开一瓶,瓶盖打开噗的一声,黄乎乎的泡沫泛到桌子上来,所有人都跟着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口气儿喝下这么多的啤酒,这已经不是在玩儿是在搏命了。桌子上的气氛变得肃杀,顾惊云笑嘻嘻地问贺锦帆,“你还看不看,你可想好了。”

  “你等一会儿——”贺锦帆捏紧了手里的牌,低着头和顾惊云摆摆手,“不跟喝一半儿。”顾惊云的声音还是微微笑着的,贺锦帆咬咬牙,横下一条心,“跟了——”

  最后一张牌落下来了。黑桃J。

  “亮牌吧,”顾惊云把牌往桌子上轻轻一甩,“顺子,三四五六七。”

  贺锦帆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牌,不看简意澄,闭上眼睛摆出了牌,一对J,一对A。他酒量从来不好,这时候看他满脸凄凉地把手伸到酒瓶子上,像是喝毒药一样,摆出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表情。简意澄忽然把自己的牌扣过去,“慢着,”他笑盈盈地看着贺锦帆,喉咙里像滚着一颗圆滑的珠子,“我输了。”

  “我×,大哥,你这是找酒喝啊。”顾惊云无奈地笑着看他,“看你下那么多注以为你赢定了,原来是炸我们。您是有什么愁事儿——”

  全桌的人都看着简意澄,看他恶狠狠地把整瓶整瓶的酒都灌进去,那种气势简直是惊心动魄。他倒完了这几瓶酒,把嘴一抹,浑身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忽然像全身的劲儿都用光了似的,整个脸上的表情都融化了,慢慢滴下来,化成一种凄凉,“锦帆,”他的眼神满满地盛着凄楚,盛着宫怨词里纤弱的月光,“锦帆——”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松散地半躺着,好像电影里唱旦角的虞姬。

  满桌子的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好像是在寒风中伫立了好久的人群终于等到了新年的倒计时,烟花震耳欲聋地在空中大鸣大放。“贺锦帆,亲一个,贺锦帆,亲一个——”有个小孩儿用筷子有节奏地敲着碗,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起哄,江琴,玛丽莲,顾惊云,甚至林家鸿。我喜欢这种躁动的,带点暴烈的狂欢,这能让我感觉到无影无踪地消散在了人群里,但我看到贺锦帆涨得通红的脸,咬了咬嘴唇,只跟着他们拍了拍手,毕竟,惹得人难堪,是件不好的事情。

  简意澄朝着贺锦帆坐了起来,旁若无人地,几乎是妩媚地一笑,然后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倒过去,往他的脸上吻了起来。贺锦帆猛地站起来,扶住简意澄的肩膀,“你别闹了,”然后对着顾惊云手足无措地说,“你们别闹了,他喝醉了,把他送到房间里去——”

  “我没醉,”简意澄镇定自若地看着贺锦帆的脸,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锦帆我没醉,你看他们笑得多高兴啊,我再陪你们玩儿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浓烈的酒味儿混着已经结出油脂的火锅味儿,让整个屋子像是熙熙攘攘的市集。贺锦帆深吸了一口气,捧起他的脸,认真地往他眼睛里面看过去,“老简你听我说,”他慢条斯理地讲道,“你现在去房间里面,休息一会儿,等到酒醒了,再一起和我们出来玩,好不好?”

  简意澄愣了一下,好像被摧折的柳条一瞬间静止在了狂风里。贺锦帆应该是从来没有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过话。趁这个愣住的机会,顾惊云和他旁边一个男孩走上前去,生拉硬拽地把简意澄往房间里拖,“我没醉,我根本就没醉,”他忽然开始猛烈地乱打乱踢,声嘶力竭地哭喊,“贺锦帆你就是不想看到我,你就是不想看到我——”顾惊云重重地关上房门,带着一身凉风,坐到我身边来。

  “我×,这个死基佬就是恶心人来的,真就不该让他来。”刚才敲桌子最欢的那个小孩儿开口了,江琴站起身来,“别生气,”她把她杯子里的残酒放下,“说到底他心里是个小女生。女生嘛,都这样儿,等我去看看他。”她利落地走进房间里面,没过一会儿就冲了出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呕吐物的味道,“咳咳,”她也开始咳嗽起来,“快给我拿个拖把,还有盆,热水,毛巾全给我拿来,他头疼得不行吐了一地——”

  我连忙站起身来给她找毛巾,满屋子的人也都手忙脚乱地找开了,谁也没听见外面猛烈的敲门声,直到思瑶卷着一身的风雪横刀立马地冲了进来。

  “苏鹿!”我看着她,她站在门口,脸被雪冻红了,缎子一样的头发上还夹着几片雪花,“你手机到底什么时候充电?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我拿着毛巾停下来了,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像是一把寒光一闪而过,从前那个柔软快乐的小孩儿消失不见了,她是来质问我的,满身带着新鲜的,锋利的A4纸张的味道,气势汹汹地想要割伤人的手。

  “我电话不是这两天不知道丢在哪儿了吗?”我站在忙忙碌碌的大厅里,对着她,挤出一个强颜欢笑的表情,“这两天忙着给我们的新家买家具,也没顾上这事儿——”我努力地忽视着她眼睛里凛冽的神情,她可能只是联系不到我耍脾气吧。

  “无所谓。”她硬邦邦地丢出这三个字,“反正也打不通,何必再打,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再打电话有什么用?”

  “怎么忽然这么生气啊,”我深吸一口气,绕到她面前去,“你这是——”

  “你少装了苏鹿,”她像怕接触到什么病毒似的,抱着臂后退了一步,“你看看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你何必搬家呢?我告诉你,那房子我不住了,你也不用假惺惺地替我跑前跑后,趁早抽个时间把押金还给我!”

  “你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里面霎时间一片空白,“你这叫放我鸽子,你知道不知道。”

  “哈哈,”她像个大人一样,清脆地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架势还能和平相处?”

  我猛然间想起几天前的晚上徐欣咬牙切齿的语气,“苏鹿我要让你身败名裂。”这个念头像是在我脑子里面撒下一片种子,铺天盖地地疯长起来,“思瑶,”我能听见我语气里轻轻地颤抖,“我这就把押金还给你,但是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我什么坏话。”

  她的目光气急败坏地闪烁了一下,“不是!没有!我没那么无聊!”

  “思瑶你正常点,我是和徐欣闹了点矛盾——”

  “我用不着听徐欣说!现在全学校谁不知道你的大名啊,全都传遍了,”她忍无可忍地把话一口气儿倒了出来,像是在吐一口滚烫的热水,“那点事儿还用我再和你说一遍吗?我真的不想说你,放纵,堕落!你以为你每天夜夜笙歌,认识了这么多人你就很厉害?我告诉你苏鹿我现在一点儿也看不起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交友不慎?你现在只是在麻痹自己!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一屋子的人哪个把你当成朋友了哪个出事了能真帮你——”她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清脆,好像在空荡荡的雪地上永无休止地回荡着。我的脑子里面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充满了奇怪的,嗡嗡的回声。

  吵吵闹闹的屋子一瞬间寂静下来了,这种寂静就像打在锋利的A4纸上的阳光一样,泛着尖锐的寒光。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江琴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打破了这种沉寂,“小姑娘我告诉你,我们能不能真帮上她我不知道,但是首先她这押金就不能还你,因为法律上来讲已经签好9个月的合同了你这是违约,不仅押金收不回来,你得交违约金,”她伸出四个手指,“至少4000美元。”然后顾惊云斜靠在凳子上悠然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就是,丫头,你瞎嚷嚷什么啊,她跟我们在一起就是放纵堕落啦?我们能把她拐卖啦?她要真出事儿了我们全屋子的人都能为她拼命——”

  “你现在人缘儿真好啊,”她像恍然大悟似的,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环视了一圈儿,“认识了这么多的,江湖儿女——”江湖儿女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明明白白地和“人渣”“败类”这一类的词画上了等号。

  苏鹿,你代表着你身后的所有人你现在必须得上了——我平静了一下语气,吐出来干冷的、像被冻裂了一样的声音,“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不想住了你就直说,千辛万苦找的房子本来也没指望过你。”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就你这种神经病犯不着演这出戏来恶心我们这一屋子人,真是怪不得被以前同学孤立,老老实实对着徐欣犯贱恶心他去吧。”我知道怎么能最痛快淋漓地给她一刀,可是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样,她是思瑶不是别人。

  她发疯似的,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好好看看吧,整个学校里谁还当你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儿?你懂不懂矜持两个字怎么写,我告诉过你我最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现在这种人你简直不要脸!”她激动地深深呼吸了一下,用奇怪的神色看着我,“不就是徐欣追我,你没人追,你犯得着把张伊泽的事儿都告诉他?对,我是曾经喜欢过张伊泽没错,但我早就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我和徐欣比以前更好了。”她冷笑一声,“您老人家是不是很失望?”

  “你说什么?”我全都听明白了,心里却异乎寻常的空。江琴好像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觉得整件事情都很荒唐。我想上去拉她一下,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伸不出手。“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像是有一大壶沸腾的水慢慢地倒在了冰上,白气从我的胸腔里漫上来。“我之前对你有多好,说到底却比不上一个徐欣。”

  她静静地看着我。房间里的灯光像是被烧热了那样嗡嗡的响。

  有那么一瞬间我曾经如释重负,以为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马上就能坐下来慢慢地谈。直到她急促地抽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笑。

  “对,你比不上他。他知道单纯地对人好,你做什么都要回报。他整天宅在家里打游戏没几个朋友,你认识这么多的江湖儿女。就因为你比不上他,你就要在背后造谣,破坏我们的关系?”思瑶的眼神里沾上了一点人世间的东西。怨恨,眷恋,伤心——总之看起来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思瑶。“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你告诉我,你从哪儿还能看出来你是个16岁的孩子?举止?态度?还是最普通的着装?”

  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狠狠地在我脑子里不断搅动着,一瞬间我脑子里的马蜂窝嗡的一下炸开了,黑夜被一道闪电一样的白光照成了白天。这是我初中的课堂上,我身边的同学全都穿着裹尸布一样的校服,摇摇晃晃地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他们脸上僵硬的白色了吗?我的初中班主任在课堂上用尖锐的、刺耳的声音指着我,“你一个女生怎么就不知道矜持呢?你穿的跟大家都不一样你是想勾引谁?你看看你的着装像个学生吗?我告诉你们吧,穿成她这样就是不要脸,耍贱——”满屋子铺天盖地的,促狭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挤过来,那种气势磅礴的残忍足够把生铁都挤压成萎缩的一个小球,足够掐住你的脖子直到窒息,直到你的五脏六腑全都烧起来,天蓝得真苍凉啊,真凛冽啊,我已经听到尸群开始饕餮大餐地、喜悦地磨牙声了,好,好,你们都是对的那凭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就是错的呢,已经5000年了,这个国度从来就没有变过,每个人都得被孔孟典籍程朱理学一层一层地刷到墙上变成个僵白坚硬的浮尸,连衣着都是有等级之分的散发着浓厚的纸浆油漆味儿,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野蛮呢?

  思瑶,你告诉我,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吗?

  “你闭嘴!”我听见了一种类似动物的,声嘶力竭的尖叫,随后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胡乱地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也许是思瑶的书包,劈头盖脸地朝她脸上打了过去。视线里的一切变成了刺眼的白色,好像有一只猛兽在什么地方复活了过来,疯狂地仰天长啸。4年前我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上课铃声清脆地在耳膜上刮来刮去。所有人都远去了,除了秋风。班主任那个婊子不大不小的笑声从走廊尽头传过来,“她妈妈就是那样,什么样的妈妈就能有什么样的女儿。”那时候的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来着?对了,你们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你们都该下十八层地狱,我说到做到。

  “苏鹿!”我的两只脚忽然离地了,顾惊云从后面整个地把我抱了起来。我像是从高处坠落了似的,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白色渐渐地退去了,眼前的世界摇摇晃晃地恢复了正常,我被顾惊云身上海浪一样的香味包裹住了,“行了,”他在我耳边低声地,用力地说,“你快把她给弄死了——”

  我忍着眩晕,茫然地甩了甩头,看见思瑶在我面前挡着脸,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可能是被卷纸夹的尖角划出来的,满屋的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我,浓烈的酒味,残羹冷饭油腻的气味,屋子里木屑温暖的气味,一切都卷土重来。被当作凶器的书包啪地掉了下去,我看着我的手,手掌发红,不断地颤抖着,思瑶满脸憋得通红,扶着锅台,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书包整个地倒过去,里面的玻璃碎片夹着几滴水洒了出来,那是徐欣送她的水晶球,她蹲下身去收拾满地湿漉漉的纸页,嘴角滴下的一滴血像是堆了雪的坟头上冶艳的梅花,然后重重地顿了一下书包,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瞪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搅杂着愤恨,羞辱,恩断义绝,好像是个誓死不当俘虏的将领用血写下来的绝命书。我终于知道,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她了。

  天哪,苏鹿,你好好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跑进了风雪里。满屋子里剩下了肃穆的寂静,好像刚刚参加过一场葬礼。

  隔了漫长的好像一个世纪的时间,江琴终于开了口,“都愣着干什么啊,”她努力地维持着笑嘻嘻的声音,“那小逗B,打了白打,苏鹿你可千万别给她押金,这不合法,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对,”玛丽莲眯着眼睛,妩媚地笑笑,“反正我刚才听她说话就不顺耳,到时候她要真敢报警,我们就说都没看见,是她自己掐的想要诬赖我们苏鹿。”

  “别看我。”林家鸿对着我,诚恳地笑,“我是真什么也没看见。”

  我一下子跌坐在一个被撞歪了的椅子上,那是无人清理的战场的废墟,然后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个酒瓶,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上,三四杯下肚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不是啤酒是45度的杰克丹尼,我管它呢,现在除了喝酒我还能做什么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顾惊云在我旁边坐下来,我对着他木然地笑笑,“你说得对,”我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干涩,“他们有的是办法把你逼疯。”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眼眶里死死憋着的眼泪忽然刷地一下淌下来了,我想起来思瑶在一个洁白的下午朝我欢快地扔着雪球,阳光盛大地照下来就像一个安静的节日,我是深北方长大的孩子,她打不过我,没一会儿没戴手套的那只小手就冻得通红,我看着她不忍心就把两个手套都扔给她任她追着我跑,那天的雪真寒冷啊,脆生生的冻得你脸都僵硬了,她追了一会儿忽然停下了,我上去问她怎么了她就忽然用力地抱住我,她说她初中那些同学都孤立她,从小到大我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女生,她认认真真地说如果我是个男的她就肯定和我在一起。我从来没被一个妞儿抱得这么紧过,我能听见她重重的心跳声。她干净得就像新鲜的牛奶一样。

  我给她炸苹果的时候浓郁厚重的香味,她被吓到了无助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甜美欢喜的声音,她未经世事的洁净的脸,她柔软的小手,她像雪地里的小兔子一样毛茸茸的眼神,她和我吵吵嚷嚷地讲着张伊泽的各种小事儿,她真心实意地祝福我和那个傻×有美好未来,她就像一块一点儿也没被泼上颜色的绸子一样,我还曾经说过我要为她挡下所有人世间肮脏复杂的感情,我得保护她,这些事情就像纸页一样被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一天一地的阳光后面是风悲怆的,高远的回声。心脏像是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样,这些悲怆的风就都呼啦啦地灌进来了,不停地向上走堵住我的呼吸。

  妈的苏鹿你是个罪犯。你十恶不赦罪不可恕罪大恶极。你去死吧。你赶快去死吧。

  顾惊云把我揽在怀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直没放下手中的酒,屋子里的人已经快散尽了,不知道是谁开了电脑,放了《喜爱夜蒲》的主题歌,充满了电子音乐的迷幻鼓点,四周的喧闹就像一场快要落幕了的电影,吵吵嚷嚷的变成了背景。“向左,向右,将身体融入呢个节奏——”滚吧,该死的香港佬。我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没意思?”顾惊云捧起我的脸来,给我擦去泪水,我咬着嘴唇,刚才的酒真浓啊,我怎么连呼吸都带着酒精味儿了呢。“这就是特色,每天就是吃吃吃,培养出几百头猛将,鼓掌会比较有力度。”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俯在我的耳边笑起来。

  “对了,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他手里忽然变出两张牌来,像是个舞台上光彩夺目的魔术师,“还记得刚才赌那局大的么,简意澄直接就喝了酒,根本就没让我们看牌,上一局的底牌是J,A,4,5,6,我记得特别清楚,但简意澄的牌,7,8,居然是个同花顺,所以他赢了,估计他当时是想灌我没想到贺锦帆输了——”

  我忽然记起之前我们是在玩牌的,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一样,“你就吃喝嫖赌抽在行——”我说话的声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来破涕为笑几个字,然后忽然想起来,思瑶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的声音那么甜美,比我的好听多了。

  “苏鹿你记住,以后思瑶对你来说就是闲杂人等了,别去管她。”他的声音都沙哑了,身上的香水味像是一阵一阵的海浪一样,席卷过来,一层层地破灭在沙滩上,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这两种气味混在一起,让我好像坐在风浪里的木船上。

  我努力地睁大着眼睛看着他,隔了模糊的眼泪,好像是隔了无数的岁月,周遭的一切景物都被打磨出圆润的光,香港佬还在没完没了地唱着,“My Bonnie,partners in crime,We’ll be together for the whole night.”咚咚咚的鼓点敲着兵荒马乱敲着歌舞升平,头顶上暖黄色的灯光也摇晃起来,这是一座孤岛。

  “真的,”他把我揽过去,抱紧我,“这个世界的闲杂人等太多了,你管不过来的。”我觉得眼泪顺流而下淌到了嘴唇上,真丢人啊,换了个甜美的女声在不断地唱,“你故意接近我的脚步,香槟开得正好,我献上更自信的态度,这个我为午夜以后制造——”我恍惚看见家里的春联洒了金粉,菜的香味足足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点起来了,灯笼晕出个丰润的红色影儿来,描金绣凤的糖盒里面装着一粒粒的蜜枣,腊八蒜泡在醋里,在阳光下晒久了泛出嫩嫩的绿色,韭菜和着猪肉热热闹闹的香味,焰火,那才是真正的花好月圆。你们这些美国佬过的也叫年?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能感觉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夜色的气息,往我左耳席卷过来,“顾惊云你醉了,”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怎么醉得比我还厉害。”香港人开始唱Rap了,“The beat carry me into another world,Venus DeMilo now is my special girl.(节奏带我进入另一个世界,爱神维纳斯是我特别的女孩)”房屋里的夜色,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分子,它们就像水泡一样向上漂浮,争先恐后地活过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笑着看着他,眼角不自觉地流出了点霞光,怎么都收不回来,“离我这么近,你就不怕我掐死你?”

  “我怕什么,”他笑了,然后深深地凝视着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压低了声音,“从前有个混蛋,他是个纨绔子弟,过了十八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办了无数混蛋的事儿,后来遭了报应,他们家破了产,然后,他爸爸,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夜风,脸上还是轻轻笑着的,眼睛里却全都是闪闪亮亮的玻璃碎片,“他每天都想着死,试了各种办法,最后却还是卑贱地活下来了。可怎么活呢?他就甩了原来的女朋友,一边找了份黑工,一边傍上了一个富婆。每天卑躬屈膝地出卖自己的灵魂,不对,他早就没有灵魂了,他每天早上看着镜子里的人就觉得恶心。”我看到他的手掌,指节,全都死死地扣着,扣得发白,“他已经活在地狱里面了,死后还要下地狱,他想,就用自己的余生一点点地赎罪吧,可当他真的赚够了钱,早就足够还给那个富婆了,他才发现,有的事儿,真的不是钱的问题,比如说,是良心,有的东西人要是欠着别人了就注定他妈一辈子欠着——”他的玩世不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棵苍白的树一样,在狂风暴雨里不断地颤抖着,声音里面有种深深的悲戚,“而且他连赎罪,都赎得那么自私,那么恶心,那么不彻底,他本来早就应该心如死灰了可是他连最凡俗的一点点‘爱’都割舍不了,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酒味搅着倦意从我的脚底涌上来,除却那些已经粉身碎骨的海浪的辽阔香气,他的衣服上有果香味,混着蜜和贵重丝绸的味道,凛冽的空气从外面渗过来,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安慰他,应该告诉他我永远都不会看不起你我现在更不会,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漫不经心地跟着音乐哼起歌来。“你我继续继续跳舞,眼里闪光将我升高。我报以甜笑来控诉,不应,一杯醉倒,为午夜以后制造——”

  他一点一滴地,深深地看着我,满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布满了血丝,像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望着自己不离不弃的亲人。我散乱地唱着歌,时高时低,毫无节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心里清楚得很,但是早就站不起来迈不动步子了,顾惊云啊,我看着他在心里想,我不仅不会因为这个看不起你反而觉得你活下来了真是厉害,你根本就不该心如死灰你应该漂漂亮亮地活下去,只不过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把徐欣的问题解决了,我得去搞清楚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恨究竟都是怎么回事,我还得学着控制我心里的那头猛兽——我刚刚发现它的存在,可我以后就得和它作战了,你听啊,它杀气腾腾的,还挥舞着利爪。

  “你我继续继续跳舞,气派触感竟这么好,纵有美貌更是懊恼,怎么输给你好,共你堕进夜与雾——”

  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但酒精像是海浪一样卷上来,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窗外寒冷凛冽的空气在推动着我前进,红色,红色,是卡门裙摆上的那抹红色,节奏也被上了颜色,变得明亮刺眼,在他的注视里我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完好地将我融入其中,变成海浪,变成夕阳,变成哥特式教堂上某一块颜色耀眼的玻璃花窗——对,苏鹿,你就承认了吧,你在等待,你在等待你所有的设想与现实重合。我仰起脸对他微笑了一下,说不清是天真地还是惨淡地,我的脸已经麻木了,只静静地听着那个香港人手忙脚乱地唱着“见到你一刻感觉就快休克本来追女仔都有啲心得——”来吧,我就让你见见,什么是真正的飞蛾扑火。

  “一阵间去边度,饮多两杯就知道,时间仲早醉仲好,最好你投入我怀抱——”

  他低下头,吻上我的唇。我的灵魂在这一刻顺利地分崩离析。这就是了,苏鹿你彻底完蛋了,你已经背叛了思瑶背叛了徐庆春背叛了宴席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你自己,从此之后你不仅要和你自己心里的那头野兽作战你还要和整个世界作战了,你已经向全世界宣战你从此之后得以命换命了你知道不知道——

  “气氛已经热到爆灯,完全感受到你体温,尽情开心,烟花插住香槟,燃烧呢一刻又使乜太认真——”

  我不管了,我全都不管了,世界,你来吧,对我宣判吧,听到了外面的风拍打着窗户的声音吗?那是卡门序曲开场之前宏大的交响乐,爱情是吉普赛人的孩子,无法无天,它唱着粉身碎骨,唱着死。看到太阳在夜空里妖冶的喷薄而出了吗?太阳是活的,它活蹦乱跳地升起来,它是有生命的,就像是你的心脏被刺了一刀溅出来的血一样,生猛的,滚烫的,还带着甜腥味儿,我已经决定好跟着它同归于尽一起融化掉了,融化成一种灿烂的液体,永远都不会寒冷,还能听见自己咕嘟咕嘟的沸腾。喂,顾惊云,你有异议吗?我们从此就只能昂首踏步地朝着泥石俱下的洪流里走过去了,就只能准备好面对那些乱糟糟的情仇,杀戮,罪孽了,就只能别无选择地相依为命了——

  这个世界曾经簇新过,明亮过,但我们被抛在了后面,那些欢声笑语,节奏重重的爵士乐鼓点声,悠长缠绵的歌声,洋人小孩的笑闹,焰火点燃时壮美绝伦的声音,夕阳像一幅绢画撕拉一声扯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这首歌终于结束了,好像是哗啦啦地关上了一扇沉重的铁门。我把脸埋在顾惊云的怀里,听着世界陷入黑暗沉寂之前的,最后的轰隆隆一声巨响。

  “Welcome,to the wonderland.(欢迎来到美妙仙境)”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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